第325章 第325章(2 / 2)

“出不去的。”安青瓷聞弦歌而知雅意,她知道魔界是怎樣的一副人間地獄,就這樣“冥鳶”還詢問她離去之法,隻能是因為她有無法割舍與放下的執念。

“你也看到了,那些漆黑的弱水。”安青瓷已經醉了,她仰頭望著天空,鬱鬱的眉眼仿若一隻井裡的蛙,“那些弱水都是從被碾碎的魂片中流淌出來的七情六欲與怨憎之念,最終化作‘鴻毛不浮’的弱水。這裡是熔爐的底部,眾生的低穀,許進不許出,隻能下沉,無法上升。”

“那這幻境是什麼?”“冥鳶”不甘心,打量著周圍青山綠水的風景。

“你以為,熔爐的核心是什麼呢?”安青瓷平靜地看著她,道,“‘天地熔爐’是一件魔器,你覺得柴薪燃燒的除了弱水,還有什麼呢?”

身為旁觀者的冥鳶意識到了什麼,她攥拳,有些難以置信地看著安青瓷雲淡風輕的眉眼。如果一切如她所想,那她真的不明白安青瓷為何能這麼平靜。

“我聽他們說過,天地熔爐的陣法取自默妄屠城後的血祭法陣,那個法陣有逆轉天機、奪天造化之能。”安青瓷語氣淡漠得仿佛說起的是彆人的事情。

“我師父殺了我,再次醒來,我便在熔爐裡了。就像一盞燈,需要一截燈芯,在所有靈魂中,我被選為‘燈芯’,免去了被碾碎的命運。”

說著令所有人都感到毛骨悚然的話語,安青瓷卻是吐出一口鬱氣:“比起成為柴薪或者弱水,我算是幸運的吧?”

根本不是什麼“幸運”。冥鳶抿唇,看著低垂著頭顱、似是要趁著酒意睡去的少女。在她的眼中,少女那一身耀眼的靈光,堪比九天之上的驕陽。

她的靈魂很美,與魔界的芸芸眾生相比,她就像無儘長夜中唯一的太陽,是他們上下求索千百萬年也得不到的光明。

“我不能坐以待斃。”冥鳶聽見過去的“自己”這般說道,“我是魔界的尊者,我必須出去。”

“你還不明白嗎?我們出不去!”安青瓷似是被她的話語刺到了一般,微微拔高了聲音,“你之所以沒被汙染是因為你穿過了弱水,來到了這處以我靈魂建造而成的幻境。換而言之,我和你現在都不過是被封在一個瓷瓶裡的螻蟻,瓶子的外麵就是大海。想要出去隻能打碎瓷瓶,但是瓶子碎了,才是真正絕望的境地。

那群瘋子,寧可做出這種傷天害理之事都想換來一個太陽,你難道能比太陽更重要嗎?”

“沒有太陽,我們還能活。”“冥鳶”喃喃道,“但沒有我,最後一份傳承斷裂,那便是所有人的死期。”

“夠了,不要太看得起你自己。”安青瓷氣笑了,她說她,但也是在說自己,“這個世界不會因為一人的生死而發生改變,我們都是浮塵罷了。

說什麼世界沒有你便會走向滅亡,不覺得太過傲慢了嗎?誰離了誰都不會死,熬過那痛苦掙紮的時期,生命依舊會延續。”

安青瓷話語滄然,冥鳶能感覺到她其實並沒有惡意,她說這些話也不是為了傷害“冥鳶”,而是在講述一個再淺顯不過的道理。

“你怎麼會這麼認為呢?”然而,“冥鳶”並沒有被安青瓷說服,她握住了她的肩膀,認真地看著她,“我從沒覺得世界離開了我就停止運轉,但是青瓷——

我現在就是那個掙紮著、試圖讓世界變得更好的延續。”

世界是由無數塵埃構成的,不會因一人的離去而改變,但它一定會因為一些人的存在而更好地延續下去。

被摁住肩膀的安青瓷麵無表情地看著冥鳶的眼睛,許久,她拂開“冥鳶”的手,抱著酒壇甩袖離去:“話不投機半句多。”

從那之後,“冥鳶”與安青瓷便陷入了冷戰期,“冥鳶”開始到處尋找脫身的方法,而安青瓷依舊賞花觀月,冷眼旁觀她無謂的努力。

偶爾的偶爾,兩人也會心平氣和地坐下來,講講自己的故事,講講自己所在的那片土地。

安青瓷會說起自己的故鄉,一處名為徒水城的地方,從小到大,她接受的教育便是安家的祖訓“白水鑒心,明澈表裡”。

“冥鳶”則會說起一些自己還能記住、並未忘卻的往事,她提及了自己如何闖過魔神殿的一千零八十道關卡,最終得到千魂魔尊的傳承。

安青瓷會提起那個將她殘忍殺害的師長,“冥鳶”會提起那些為了魔界而不顧一切瘋魔的長老。

“就這樣一片腐爛的大地,你到底在守護什麼?”安青瓷會問她。

“一定要因為美好,才去守護嗎?”“冥鳶”也反問她。

漸漸的,“冥鳶”在這片幻境中的探索越來越廣、越來越遠,安青瓷發呆的時間也越來越長,越來越沉鬱。

“你承認吧,你隻是心懷不甘而已。”安青瓷躺在草地上,看著天上的星星,“才不是為了什麼所謂的大義。”

“你不也一樣嗎?”“冥鳶”回答道,“你的靈魂在憤怒,在不甘,在燃燒。青瓷,逃避沒有任何用處,我們從來都不是甘於平凡的人。”

“……是啊,逃避沒有用處,人總要迎難而上的。”

被困在幻境中的第一千天,“冥鳶”終於找到了幻境的一處薄弱口,她拉著沉默的安青瓷,來到了幻境的邊界。

“你一定要出去嗎?”安青瓷問她,她的神情有些怪異,平靜,卻又暗藏著什麼東西,“也對,你都說過你要出去了。”她自言自語,回答了自己的問題。

如果,那個時候能更早一些察覺到安青瓷的異樣就好了。

“冥鳶”打破了幻境的薄弱點,率先衝出了幻境。離開幻境的瞬間,那漆黑冰涼的弱水再次蜂擁而來,攜帶著千鈞之力壓在“冥鳶”的身上。

“冥鳶”咬牙,疼得目眥欲裂,正如安青瓷所說,在不浮之水中,靈魂隻能下沉,不能上升。

“你現在還要離開嗎?”隔著一片無形的屏障,安青瓷在春暖花開的幻境中看著沉溺淵流的“冥鳶”,“你們,就真的那麼想要太陽嗎?”

“冥鳶”咳出一口血,將手隔空覆在安青瓷放在屏障上的手,道:“想。”

“冥鳶”說著,再次像弱水的上方衝去,她每上浮一點,重量便會逐步加劇,以至於遊出不到半尺,骨骼已經發出了不堪承受的悲鳴。

——仿佛整座魔界的傷悲都擠壓在一人的肩膀上。

冥鳶站在安青瓷身旁,看著眼前這一幕,卻並不感到意外。在他人看來,這或許是徒勞之舉,但她們溺於深淵,唯一能做的便是自己將自己拉上去。

“夠了。”冥鳶聽見身旁的安青瓷冷淡地說了一句,她閉上了眼睛,下一秒,冥鳶聽見了瓷器破碎龜裂時的聲音。

那個落在深海中的瓶子碎了,整個世界都在崩毀,整個幻境都在潰退,安青瓷那美麗而靈光湛湛的靈魂脫去了保護殼,同樣溺於弱水。

冥鳶幾乎是立刻便察覺到了不對,她伸出手想要阻止,然而卻隻是摸了個空。

原本冰冷、安靜、死寂的弱水,在幻境碎裂的瞬間突然“活”了過來,悲嚎、哭泣、尖叫,無數淒厲而又瘋狂的聲音如刀刃般刺穿了冥鳶的識海與頭腦。

安青瓷的靈在弱水中拉長、幻化,最終變作了一隻巨大的、散發著燦金色光輝的鯤。

鯤張開巨口將“冥鳶”吞沒,隨即擺動魚鰭朝上方衝去。在奔湧而來的弱水中,她逆水而行,冥鳶看見鯤的魚尾溢散出無數金色的光屑,黑水像逐光的飛蛾般揪扯著她的魂體。

“住手!”冥鳶終於意識到,被打碎的“瓶子”意味著什麼。“冥鳶”之所以能穿過弱水,是因為她還活著,但安青瓷卻已經死了。

一旦離開“瓶子”,安青瓷的靈便會被弱水粉碎、融化,與他們融為一體。

“我想了想,還是不那麼甘心就這樣死去。”鯤離水而出,破碎的軀體重新幻化,鱗片化作了羽毛,魚鰭化作了翅羽。

“冥鳶”茫然懵懂地從破碎的金色魂體中脫出,落在了柔軟的羽毛之上。她感受到刮麵而來的風,淩厲且滿含鐵鏽的腥氣,像一首已經落下帷幕的戰曲。

金色的鵬鳥一聲清唳,展翅騰空而起,她像一道自低穀處升起的烈日,撞碎了天地的熔爐,一邊破碎,一邊攀升,那般燦爛而又奪目。

“停下!”冥鳶的眼淚奪眶而出,她追逐著那些溢散的光屑,但最終卻什麼都握不住。

“那個殺了我的人曾告訴我,我為天道之子,奪天地之造化,掠鐘靈之毓秀,侵日月之玄機。若沒有我,這片天地本不該如此破敗殘缺。”空靈的聲音在天地間回蕩,平靜卻也釋然。

鵬鳥飛到了半空便已力竭,她用最後的氣力將“冥鳶”拋向了高空,“冥鳶”拚命想要回頭看她,卻發現手中托著兩團暖色的光。

“那我便將我竊取天地的所有,儘數歸還於天地。”

鵬鳥發出一聲清鳴,從空中隕落,她雙眸緊閉,飛挑的眼尾滲出了殷紅的血滴。

“這世間讓我清白而來,便讓我清白而走。”

“青瓷——!”“冥鳶”聲嘶力竭地呐喊她的名字,然而金色的鵬鳥依舊破碎成無數的星屑,如一場金色的光雨,灑落在滿是弱水的熔爐裡。

“冥鳶”受到這一幕的刺激,發出了一聲不似人的尖叫,她手中的光芒自指尖飛出,不斷向上攀升,一道遠遁而走,一道飛向魔界的天空。

一聲震耳欲聾的巨響,大地為之震動。地動山搖之間,那些在黑暗中摸索求生的生靈們麻木地抬頭,本以為又是一場砥礪眾生的災劫,不料,卻見一輪黑色的火球驀然出現在大地的上空。

“……天亮了?”

他們先是茫然、無措,隨即空白的表情漸漸破碎,變得猙獰而又扭曲。他們癡癡地望著天空之上那輪黯淡的黑日,等了許久,依舊不見其熄滅隕落。

“天亮了……天亮了啊!”魔界眾生大吼出聲,他們或是欣喜若狂,或是崩潰痛哭。他們奔走相告,彼此相擁,哭泣著,痛罵著,不顧一切地宣泄著本該壓抑於心的苦與痛。

毒火與魔障在陽光下儘數散去,黑夜中擇人而噬的惡獸紛紛避走,魔界的文明自此而始,黑日如一隻高懸天際的、慈悲卻也無情的眼眸。

“冥鳶”魔尊落於大地,想去尋找安青瓷的靈魂痕跡,卻隻見無數遊螢一般的光屑,融在漆黑的弱水之中。

她顫抖著伸手想去觸碰她那始終都在燒灼的靈魂,卻聽得一聲絕望淒厲的尖叫,等回過神來時,她才發現那聲音居然出自自己的口中。

“若我溺於海淵,我想要一條大魚、一隻飛鳥,如此隨我一生。”

“冥鳶”本就不穩的情緒徹底崩潰,她又哭又笑,捂著劇痛欲裂的頭顱。

不知過了多久,她再次抬頭,清麗姣好的麵容卻已是陰陽二分。

——一者冷靜,一者懵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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