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7章 第337章(1 / 2)

一開始,銘劍仙尊是沒怎麼將那個稚嫩的孩子放在心上的。

對於經曆過無數個世界生生滅滅的聖尊而言,氣運之子隻是一個任務,一個需要引導的晚輩,一個代表世界興榮的符號。

聖尊將來會輔導無數世界中的氣運之子,她不是唯一的一個,也不是特殊的一個。她本不該與其他世界的氣運之子有任何的不同。

——是的,本該。

哪怕氣運之子被自己一手栽培出來的大徒弟殺死,銘劍仙尊心中除了“功虧一簣”的惱怒以外,也並沒有對氣運之子本身產生任何的憐憫。

他甚至沒有第一時間就去找她。

玄微殺死了氣運之子,修複並開啟了默妄當初沒能完成的血祭大陣,本就是天道延續的氣運之子成為了最好的祭品。

雖然因為銘劍仙尊及時出關導致血祭陣法未能完成,但氣運之子的死亡引動了天地亂象,也讓原本有跡可循的天機變得無比紊亂。

兩弊取其輕,比起靈魂不知落至何方的氣運之子,銘劍仙尊選擇了先平定天地亂象。

那時候的銘劍想法很簡單,磨刀不誤砍柴工,理清了天機,才更容易找到氣運之子零散的魂魄。再則,他相信被天地所鐘的氣運之子熬得過這一劫。

然而,銘劍仙尊沒有想到的是,氣運之子失去的不僅僅隻是生命,伴隨著那一劍消散流逝的,還有她自身的氣運與立世的根基。

她的命格在破碎後變得殘缺不齊,但是天道沉寂前賦予她的使命卻沒有隨著生命的逝去而一同消失。

——這便意味著氣運之子背負著救世的宿命,卻沒有與之相配的實力與氣運。

而在她死去之後,她的形魄便隨著的死亡而消散得一乾二淨,僅剩一縷沒有憑依的命魂還在世間痛苦地掙紮、悲哀地喘息。

這一縷殘燭般的火焰淪落到了魔界,被魔修們看中,投入了天地熔爐,成為了造日計劃中最為重要的那一縷燈芯。

在那之後,那個名為“安青瓷”少女在無人知曉的地方獨自一人熬過了慘無人道的蛻變,最終完全地喪失了自己。

“所以,才會有千年前與我相遇的安青瓷,才有後來擁有黑日的魔界與擁有藍月的妖界……”冥鳶魔尊隻覺得渾身發冷,咬在牙關中的字幾乎無法串聯成句。

“可是,閣下,玄微上人的失控分明是……”佛子緊抿嘴唇,他不擅長指責他人,但知道這段過往,誰能不為銘劍仙尊的無情而感到齒冷?

而性情衝動的狐遲陽已經不顧眼前之人是他極度恐懼的劍尊的化身,語氣很衝地喊道:“為什麼不第一時間去救她!你不是為她而來的嗎?!”

“本尊不否認,這是本體的錯。”平微道君並不否認這一點,他甚至麵帶憐憫地頷首,鄙夷那個因為不願直麵弟子的屍骨而遠避天外的人,“他一直都太想當然。”

清濁大千世界是銘劍接手的第一個任務,他從沒當過人,自然也不知道如何去對待彆人。

談不上傲慢,隻是有些事情在心上無塵的天人看來都是無關要緊、庸人自擾的小事。

就像銘劍仙尊以為玄微默妄遲早能看清自己的道、走出自己的路一樣,他在氣運之子身上犯了同樣致命的錯誤。

安青瓷魂魄不全、命格有缺,還想要作為人而活著,她就必須破而後立。

這個女孩本身也不是會坐以待斃的性子,所以等到銘劍仙尊空出手來,她已經在這條荊棘路上走出太遠了。

“……她想舍棄自己身為氣運之子的宿命?”冥鳶魔尊神色僵硬地聽著平微道君的述說,隻覺得那令人窒息的弱水再一次漫過了頭頂。

“不。”平微道君垂了垂眼簾,否決道,“她之所以這麼做,是因為她的魂魄與此世的命理息息相關,平定了天地亂象,她才能得到一絲喘息的餘地。”

非要形容的話,那時候的氣運之子就如同被人扼住喉嚨的稚子,無力反抗,隻能想儘辦法掙紮,才能從那雙鐵手中掙出一絲活動的間隙。

安青瓷靈魂殘缺,被投入天地熔爐中的恰好是她的命魂,為了帶冥鳶衝出牢籠的束縛,她的命魂沾染了冤孽之氣形成的弱水。

於是,有了佛子悲懷在三途河川中所見的那一幕。

“本尊找到她時,她的命魂已經被天地爐中的冤孽之氣侵染,背負了不屬於自己的仇怨與業障,墮落成為了厲鬼。”

平微道君彈了彈指,清寂山上的風景再次發生了變換:“她當時孤身一人前往三途川,是為了渡化那些與自身命魂糾纏在一起的冤魂厲鬼。”

然而,那時候天地已經出現了陰陽逆生的異象,想要渡化鬼魂便必須打開鬼門,可鬼門一開,巴子彆都中的生魂都將消散於忘川。

安青瓷彆無選擇,繼雙目化日月之後,她再次獻出了自己的肢乾,於三途川上架起了牽連陰陽兩界的橋梁,引佛子入局,讓他帶走那些生者的魂靈。

“……後來呢?”一直沉默的遊雲散仙突然問道。

“後來——”平微道君平靜地回頭,看著白霧漸升的清寂山,“後來的事,由天道告知於爾等吧。”

“這也是本尊要你們做的第二件事。取回她的骨後,於她誕生之日——”

平微道君說了什麼,遊雲散仙沒能聽清,那人的聲音和身影隨著濃霧的彙聚消散遠去。

隨即,冷冷寂寂的清寂山上突然刮起了一陣強風。

一聲如哨般的風響,眼前的白霧驟然散去,那道人影再次出現在他們的麵前。

“您剛剛說……”遊雲散仙想要追問,話語尚未出口,他便意識到不對之處而抵住了舌頭。

隻見遠處盛開金蓮的池塘邊站著一道修長的身影,那人的背影與平微道君一般無二,卻從一身焰紋玄衣換作了白鶴飛雲的銀袍。

“那是誰……?”狐遲陽喃喃自語地垂下狐耳,沒能第一時間回過神來。

沒人回答他的疑問,哪怕是好脾性的佛子與性格豁達的遊雲散仙。所有人的心情都差到了極點,實在是無心他顧。

一道驟然升起的黑霧打斷了狐遲陽的問詢,他們看見那身穿銀白道袍的劍修抱著一團灰蒙蒙的黑霧,動作並不溫柔地將黑霧往蓮池裡塞。

“放開我!”一聲細嫩的、尖利宛如孩童的尖叫撕裂了清寂山的平靜,不停溢散的黑霧卷著銀袍男子穩如山巒的雙臂,試圖掰開一絲裂隙,“放開我——!”

嬰孩的哭聲太過尖銳,聽得人頭皮發麻、心中揪緊。然而,那白衣銀袍的劍修卻熟視無睹,沒有半分遲滯地將黑霧往池子裡按去。

“等等,等等!這是要做什麼?!”狐遲陽趕忙上前,試圖阻止這一場對幼崽的慘無人道的暴行。

“彆去。”沒有親身經曆那些過往的忘溯是所有人中最平和冷靜的一位,他阻止了狐遲陽,搖頭,“是幻象。”

下一秒,眾人便見那黑霧隱約幻化成人的模樣,凶狠無比地咬在了那劍修的肩膀上。

本以為男子要把幼崽溺死的狐遲陽啞然失語。

因為他直到這時這才看清,被白衣男子抱在懷裡的黑霧隻有一團模糊的人形,眼睛與嘴巴的部分隻有三個猩紅的空洞,不停地往外淌著血。

那到底是什麼?狐遲陽與那空洞對上的一瞬便感到了強烈的心悸,仿佛目睹了某種極度不詳的事物,讓他情不自禁地移開了眼睛。

“放開我……”黑霧狀的孩童嗚嗚咽咽地哭泣著,那應該是眼睛的空洞處淌出的血水弄臟了劍修的白衣,讓人懷疑被啃咬的對象是否會暴怒而起。

然而,出人意料的是,那名被黑霧胡亂啃咬的劍修並沒有表現出慍怒,反而抬手撫上黑霧的後腦勺,安慰似地輕輕拍撫。

那劍修抱著黑霧站起,眾人這才看清了他的正顏。

佛子心想,大概無論是誰看到眼前之人的第一眼,都能毫無疑慮地確認對方的身份——那位千年前平息三族大戰,“止戈之劍”的劍主,銘劍仙尊。

白衣銀袍的劍修僅僅隻是站在那裡,就讓人感覺雙目似是被劍鋒所迫一般的灼傷。

他手上做著安撫孩童的舉措,可那半垂而下的眼簾卻掩蓋不了眸中刺骨的冰冷。

眼前之人的相貌眉眼分明與平微道君並無不同,但他身周的氣質卻更為凜然冷冽,宛如一柄雪水洗滌過的霜刃。

那被他抱在懷中的……莫非就是氣運之子嗎?哪怕其他人沒有像佛子一樣親眼目睹過氣運之子鬼化的狀態,卻依舊對此生出了不詳的預感。

很快,他們的預感成真了。

“你必須洗去那些沾染在你命魂上的業障。”劍尊安撫懷中的鬼霧,卻並沒有停止的想法,“這很痛苦,但這是活下去的唯一一個方法。”

四肢已經完全化作霧狀的孩童流著血淚,睜著一雙空洞的眼睛看著他,她已經徹底喪失了神智,被無邊弱水中的冤孽之氣汙染。

“我……為什麼……要活著?”

破碎的、喑啞的,宛如砂礫摩挲紙張的聲音。

“我……已經……死了。”

劍尊沉默了,他垂下眼眸,眼中冷意更甚,卻不是對著這個孩子,而是不存在於眼前的彆的什麼。

“我是誰……我是誰呢?”她空洞洞的眼眶裡淌著黑紅的血淚,黑霧幻化而成的手死死地揪扯著劍尊的衣襟,“我到底……為什麼要活著呢?”

清冷寂靜的覆雪山巔,空悠悠地回蕩著孩童力竭的低喃,她似是想要呐喊,但她已經沒有力氣了。

“……你。”銘劍仙尊似乎想要撕開孩子緊攥自己衣襟的手,但最終他還是沒有這麼做,“……你不是誰,也沒有一定要為了什麼而活著。”

劍尊抱著那一團黑霧,竟是不顧一身纖塵不染的道袍,就這麼徒步蹚入了水中。

蓮池的水沒過了黑霧的軀體,澄淨通透的水波立刻漾開了一層汙垢般的黑跡。

被劍尊抱在懷中的黑霧顫抖了一瞬,隨即,像鮮花枯萎凋零一般,那黑色的霧如墨般一點點地融進了水裡。

她的“血肉”在凋零,她在顫抖,她張著嘴,卻哭不出聲音。

“一切都會過去的。”劍尊看著這個支離破碎的靈魂在自己的懷中完成最後的蛻變,她與人世的最後一抹牽係都流進了水裡,“以後,你隻做你自己。”

朦朧的微光中,一朵金蓮悄然綻放,清苦的蓮心承托著一個稚嫩柔軟、如蓮藕般的女嬰。

然而,那個女嬰五官模糊,失去了本來的麵目,她無意識地掙紮著、踢蹬著雙腿,發出稚弱的、可憐的啼哭。

“……三魂六魄,隻剩一縷命魂。”銘劍仙尊浸在蓮池裡,他墨色的長發在澄澈的水波中上下浮動,如畫紙上暈開的水墨。

銘劍仙尊開始試圖養活這個女嬰,他以蓮花白藕做肉身,傾儘無數天材地寶,都要將這個女嬰留在人間。

然而,哪怕是高高在上的天人也無法創生生命,第一個女嬰不過堅持了短短三個時辰,便如熟過頭的果實般腐爛在了劍尊的懷裡。

第一個軀體死去,蓮池中的金蓮便會枯萎。然後,在第二天太陽升起之時,蓮池會再次盛開一朵金蓮,再次誕生一個女嬰。

……而接下來發生的一切,哪怕是旁觀者,都能感覺到其中的難熬與磨折。

因為氣運之子隻有命魂而沒有形魄,哪怕以至聖至潔的蓮花白藕死而複生,她依舊會在極短的時間內腐朽糜爛,最終死去。

最長不過三個月,最短的可能隻有幾個吐息的時間,劍尊一次又一次地看著那個孩子死在自己的懷裡,他甚至沒來得及給“這些”孩子取一個名。

但是,比起這些,更痛苦的無疑是那個被強行留在人間的孩子。

醞釀著天地初生之靈氣的蓮池水洗去了氣運之子身上的業障,卻無法修補她殘破的魂魄。

痛苦、怨恨、瘋狂……那些足以將人撕裂百次的悲傷早已將她摧毀了,唯一殘留下來的東西,甚至不能被稱作為“人”了。

既然不是人,那那些所謂的尊嚴、執著、信念、美德……自然也就伴隨著生命的消散而一同死去。

那個孩子總是拚命地哭泣,像一塊沉甸甸的、不停分泌海水的棉絮。她撕咬、抓撓,用齒牙,用指甲,用自己無力的武器去傷害唯一會擁抱她的人。

一個苦心孤詣,隻希望她活;一個卻已燃燒殆儘,隻求一個解脫。

不管是對劍尊還是對那個孩子而言,這都是一種殘忍的內耗。

當那個孩子躺在劍尊懷中,又一次在明月的照耀下腐朽,她睜著一雙淚流不止的眼睛,問他:“為什麼……?”

為什麼一定要我活著,為什麼一定要我留在這苦痛的人間?那個孩子在無聲地質問著。

冥鳶魔尊不知道劍尊是否會為此而感到心碎,但她木然地看著那曾經粲然生輝的靈魂變成這般模樣,她也想問一句“為什麼”。

一年,兩年,三年……直到蓮池裡的水逐漸滿溢,直到蓮藕人身的屍體在池底下堆積。

清寂山一點點地變成了忘溯先前看到的樣子。

“靈魂、骨血、皮肉……”佛子悲懷雙手合十,低聲念誦著佛號,“雖用蓮花白藕重塑了皮肉,但終究還是……”不夠。

雖然劍尊的態度始終平和冷靜,喜怒不形於色,但任誰都能感覺到,那些冥冥之中堆積起來的、壓抑而又沉重的情緒。

那個一開始能被他輕飄飄捧在手裡的孩子,也漸漸變得越來越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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