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到這,佛子低頭,去看那沐浴在黎明天光中的女嬰。
就如同山野林間的動物修成人身時需要向過路之人“討封”一樣,形魄為死物的晗光仙君也需要他人來為她“封命”。
封命可以看做是一種祝福,也可以稱作是一種命運因果的牽係,冥冥之中會為雙方締結下緣結。
被封命之人日後若是行善,則封命之人可得功德;若是對方為惡,封命之人也要承擔與之相對的報應。
佛子會為此而心生遲疑嗎?
答案是否定的。
“貧僧悲懷,得天垂憐,在此為您封命。”
佛子在這一刻想到了很多,他想到池上金蓮,又想到蓮葉下的塵泥,他想到三途川中被他擁入懷中的那灘冰冷泥濘的血肉,想到女嬰盛滿光明的眼瞳。
然而,最終,萬千思緒都如散開的絲線般迅速收攏,最終凝固在前世初見晗光仙君時的倉促一麵。
那是一場血染凍土、骨垂千山的戰役,雪山的居民不慎打開了禁忌的門扉,放出了自上古時期便封印於北地、詛咒著這片神州大地的邪祟妖魔。
誤入雪山的佛子解救了死傷慘重的雪山居民,領出了一支瀕臨崩潰的隊伍,在人心搖搖欲墜的那天,他們在蒼穹的儘頭撞進了一雙孤光刃雪的眼。
於蒼白大地之上巋然而立的少女揮出了燦烈璀璨的光芒,那淩厲的劍光斬開了妖魔汙穢不詳的軀體,噴濺而出的腥臭血液甚至沒能沾染她的白衣。
“邪祟已儘,前路可往。”
她話語冰冷,顏如寒雪,但不知為何,時光歲月能將一切往事淡去,佛子卻一直都記得那雙眼睛。
“……願您從今往後,心上無塵,明眸映雪。貪嗔癡怨,魑魅魍魎,皆不垢爾之慧眼。”佛子吐出了自己的箴言。
佛子祝福晗光仙君擁有一雙不被俗世汙濁的慧眼。他話音剛落,緊隨其後的冥鳶魔尊便一把推開了佛子,嗓音喑啞地說出了自己的封命。
“我,冥鳶,在此為你封命。”不管是冥還是鳶,兩雙相似而又不同的眼眸死死地盯著女嬰稚嫩柔軟的眉眼。
“願你永遠被眾生所愛,任何欺你、辱你、騙你、害你、輕你之人,皆受吾之咒縛怨靈之困苦,死生輪回,不得寬恕。”她狠戾地說出了自己對塵世的“詛咒”。
啊這。虛空中的平微道君在電光火石間想到了晗光入世渡劫後翻船的一世又一世,原來竟是起源於此。
冥鳶魔尊半是祝福半是泄憤地說完了自己的封命,她的話語化作金色的流光,融入那朵天光下怒放的金蓮。
看著冥鳶魔尊露出快意滿足的笑容,心覺這句封命太過極端的佛子也隻能無言地歎息,安慰自己晗光仙君並非柔弱可欺之輩,不必太過擔心。
眼見兩位世仇之敵都已經送出了自己的封命,遊雲散仙瞥了一眼沉默的忘溯與抓耳撓腮、冥思苦想的狐遲陽,隻好上前一步。
“在下遊雲,幸得在此為爾封命。”遊雲散仙抬手,虛虛地懸於女嬰的天靈,“願你從此往後命途順遂,縱入坎坷絕境,亦有生機為爾留存。”
遊雲散仙不期待這個孩子將來能成為怎樣的人,他唯一的祈願便是她能踏踏實實地走著自己想走的路,不用再在天光破曉之際,絕望地說出“大道如青天,我獨不得出”這樣的話語。
眼見著三人都已經送出了自己的封命與祝福,再不行動隻怕會淪為墊底的存在,狐遲陽化身的小金狐連忙甩著尾巴蹦跳上前,用爪子摁了摁金蓮裡的嬰兒。
狐遲陽本以為眼前皆是過去的幻象,大抵會摁個空,卻沒想到肉墊上竟傳來柔軟溫暖的觸感。
狐遲陽一時間有些呆住了,他看著爪子底下呼吸輕輕、柔柔暖暖的一團,心好像也被注滿了滾燙的水流,又熱又燙。
“小、小爺狐遲陽,妖界妖主,在這裡給你封命。”狐遲陽磕磕巴巴地學著前頭幾位的話,然而女嬰大概是被他擾醒了,懵懂地睜開了一雙漂亮的眼。
這雙像安婆婆一般永遠乾淨平和的眼眸讓狐遲陽想到了極其久遠的過去,想起了自己與晗光的那場烏龍“初遇”。
那時候的狐遲陽是一個剛剛成年不久、整天隻會招貓逗狗討人嫌的叛逆妖主,不僅不遵從自己塗山金狐的“祖業”,還整天想著剪彆人家的姻緣線。
後來有一次,狐遲陽被人攛掇,說剪姻緣線算什麼本事?把相看兩厭的兩人連在一起才叫好玩。
狐遲陽看出對方想要利用他,但他也覺得這事好玩,隨手把這人跟他最討厭的人連在一起後,狐遲陽便跑去見了對方希望他下手的“目標”。
什麼相看兩厭?分明是愛而不得。狐遲陽對此感到嗤之以鼻,卻也好奇那冷冰冰的晗光仙君耽於情愛時會是何種樣子?
後來?後來自然是一生無往不利、肆意妄為的妖主被劍尊的弟子好好教導了一番如何做狐,並在之後多年都深以為恥。
“你認為我會被這種東西纏住?”他不會忘記那孤絕的劍修手指撚著一根斷裂的紅線,一手持劍,居高臨下俯瞰他的樣子。
晗光仙君不會被任何外物捆縛,正如安婆婆本也不會僅僅隻有一個米阿鬥的故事。
——晗光仙君存在於世的意義,從來都不僅僅隻是“此世的氣運之子”。
“……我願你永遠隻做你自己,隻隨自己的心意成為渴望成為的樣子。願你不被世俗框架所拘,不為紅塵外物所縛,永遠都是一個自由的孩子。”
那是曾經接葉鎮的孩子都能從安婆婆手中得到的祝福與禮物,而現在,身為妖主的狐遲陽將這份禮物送給了即將去麵對世界的“孩子”。
所有人都送出了自己的封命與祝福,於是,他們的目光都落在了最後一人的身上。
在其他人看來,忘溯是唯一沒有與晗光的過往產生交集的人;在平微道君看來,忘溯與晗光的牽扯又顯得太雜、太多。
這個前世因晗光仙君而死,今生又承蒙晗光庇佑的修士,他會願意為晗光封命嗎?
“我——”忘溯沉沉地吐出了一口氣,最終還是步履莊嚴地走向承載祝願的蓮池。
無數次的無數次,忘溯在知曉自己的前塵往事和那些與晗光仙君的宿命因緣時,他都在思考一個問題——對於晗光仙君而言,月缺的存在是必要的嗎?
從天機閣主的口中知道那段始於私心的無望戀情之時,忘溯一度都認為前世的自己根本就是晗光的孽緣,除了拖累她,什麼都沒能給她留下。
但現在,忘溯不這麼想了。對於晗光仙君來說,在劍尊飛升離去後,這世上必須要有一根將她與人世牽連起來的線。
“我,忘溯,在此為您封命。”他願意成為那條牽連她與人世的線,哪怕她想起他時隻有一個為愛而癡妄的剪影。
月缺對於晗光仙君而言,並不是全然無謂的。這世上必須要有這麼一個人,告訴她是被人愛著的,她是值得被人愛著的。
“願您千帆過儘,心中仍存一絲對人世的憐意,願您跋涉江海,仍有一顆能感受到他人情誼的血肉之心。”
忘溯俯身,在女嬰的眉心中落下一個輕柔的吻。晗光與月缺的故事並沒有一個美好的結局,但那些零落在時光中的回憶,並不是沒有價值的東西。
或許總有一天,她會有些不快地想起這麼一個人、這樣的一個存在;她會想起月缺為她彈過的琴曲、釀過的酒,想起那一段歲月裡曾有人陪伴的自己。
或許她並不需要。但在她走上自己的仙途前,隻要她回首,人間的溫度就在那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