來了。
祝無心稍稍緊張,終於等到對方的要求,他神情一凝,專注地聽下去。
“……隻是我門下收留了許多小妖。”江折柳沉默一刹,續道,“放走吧。”
祝無心呆呆地看著他。
他看到師兄沾滿血液的衣袖,在掩唇輕咳時,從內臟中吐出來的血塊凝結於上,以往強韌無匹的仙道之首,如今在眼前,就像是一個極易碎的琉璃盞,讓祝無心碰都不敢碰。
江折柳閉了下眼,緩解一下腦海中的眩暈,隨後抬起一步,似乎想要離開。
他這一步不太穩,有些踉蹌,卻在下一刻被祝無心接住,扶穩臂膀。
“師兄,再、再等一等。”祝無心突然覺得自己要失去了什麼,無來由地有點慌張,“大千世界的界膜修複,諸派應當立即知曉,很快就會來淩霄派拜謝師兄,師兄……”
他攙扶的手被緩慢推開,他的師兄就如同他印象中的那樣,於任何災禍之後,都能無波無瀾地站在他麵前,仿佛天生便強大堅韌,不會讓人在他身上挑出弱點。
但這一次不是。
江折柳太累了。
他咽了一口血回去,不知道這具空有境界的殘破之軀,在這種重傷之下還能維持多久。但他也並不在意,他一千多年重擔,終於能卸下了。
江折柳高興還來不及。
他最後看了一眼祝無心:“師弟,珍重。”
祝無心半晌無言,隻有手邊的淩霄劍劇烈顫動,似乎想要脫手追隨他而去。祝無心將掌中劍鞘抓緊,心中陡然清醒了,抬手行禮道:“師兄遠行,我……”
“你不必送。”
江折柳罕見地微笑了一下。
“你回去吧。”
雲霞遮蓋漫天,殘陽沉西山。
祝無心看著他離開,看著他身上的衣角處儘是鮮血,看著自己心目中無人匹敵的師兄,竟從彆離的身影中,勾出一絲形容纖弱來。
他這麼多年都沒有發現,原來江折柳如此瘦削,無論是肩背腰身,還是擦拭血跡時的手指,都單薄地像是一陣風就吹散了,就再也找不到地消失於人世。
祝無心站了很久,才從手中的淩霄劍中找回實感。
再也沒有人阻攔他了,一切久居人下的陰影、對於掌門之位的嫉妒……都化為虛無了,再也沒有人苛刻地管教他了。
他沒有師兄了。
————
殘霞已儘,隨後即是難得一遇的大雪。
淩霄派到終南山的路途之中,所經曆之處,儘是苦寒之地,兼又大雪,路上並沒有什麼人。
夜色濃鬱,馬車前吊了一盞燈,在雪夜之中隨意晃動。
馬車上有一位馬夫,是用銀子雇來的凡人,這馬車也是用銀子雇來的。
江折柳身為仙道之首這麼多年,常常隻有他人喚仙尊前輩的份兒,極少使用銀錢,所以並不知道給什麼價格才合適。價格是車夫開的,車夫是淩霄派弟子的親眷,將他從淩霄派接走,即便他不認識江折柳,也不敢貪圖財物、行不軌之事。
吊燈在車簷上亂晃,車夫停了馬,對裡麵道:“公子想去的地方快要到了,前方隻有一段馬車能走的路了,再就要上山……山中多妖,老漢實在不敢。”
江折柳應了一聲,隨後問道:“眼下幾時了?”
“快到寅時了。”
這個時候,想必各個門派已經知悉界膜修補之事,都前往淩霄派了吧。
江折柳舊習難改,還是在第一時間便想到宗門之事,但此次想起,並無從前那些謀劃顧慮、為之計深遠,而是平靜自然,一念即過。
等又走了一段路,抵達終南山。馬車停下,車夫放下小凳,起身抬頭時,恰好見到一隻手撥開車簾,指節修長秀致,指甲圓潤,隻是毫無血色,幾乎像是美玉雕成。
車夫下意識地屏息,見到這位公子身上壓了一件極厚重的毛絨披風,雪色長發隻束了一半,容貌俊美冰冷,眼眸漆黑,內中窺不出一點光彩,身上沾了凜冽的風雪之氣,讓人幾乎想要後退。
車夫覺得這漫天風雪,都沒有這位公子看起來更冷。
可是他攙扶對方時,卻偏偏覺得這位公子身軀不穩,病體虛弱,仿佛隻吊著一口氣。
“有勞你了。”江折柳將餘下的車費付給他,隨後抬頭望了一眼熟悉的山形。
昔日師父亡故,是他跟師弟親手安葬、埋骨於此。師父臨終托付,讓他照顧好淩霄派、照顧好無心。
如今,他使命已儘,修為全毀,與廢人無異,終於可以上山隱居,也算是頤養天年、終老此生。
淩霄派、修真界,以及神州之上的萬物眾生,都不再需要他了。
江折柳伸手攏了一下肩上披風,踩過滿地的厚雪。
他自修道以來,第一次像今日一般,重新體會人世的寒冷。
江折柳行過雪地,直至覆雪墓碑前。
他屈膝跪下,伸手擦乾碑上白雪,對著碑上字跡看了很久,有無數話想說,可是又不知道該從何說起。
江折柳自幼便是孤兒,三歲時被祝文淵領回淩霄派,從此後,老師便是他的父母,淩霄仙門即是故鄉。
月光遲遲地映照過來。
江折柳想了半天,才輕輕地道:“無心長大了。”
他說。
“我來陪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