終南山最好看的,就是梅花。
萬事流去,隻有白梅不變。
江折柳披著一件毛絨雪氅,掌心隔著一件小而精細的手爐。軟底綴絨的錦靴是聞人夜給他穿上的,柔軟如綢,帶著絲絲縷縷若隱若現的溫暖之意。
他束發的簪子之前碰掉了,然後又窩在小魔王的懷裡安穩地睡了一覺,一直到此刻,還都沒有好好梳理一下發絲。冷潤如霜的雪發披落蜿蜒在同色的毛領上,幾乎融為了一體。
月光落在肩頭上,襯著他捧著手爐時微微露出一半的手背,白得微微透明,沒有絲毫血色。
聞人夜就在他身旁陪著他,握著他的手指。
這裡是之前看流星的那座小亭,亭中座位是山石鑄成,此刻鋪了一層柔軟的狐皮軟毯。魔尊大人把他從懷裡放下來的時候,還嫌棄這破石頭鋪幾層都又硬又冷,不怎麼講理地抱怨了一句。
小魔王把他當玻璃人似的養著。
雪夜其實並沒有那麼冷,常言道下雪不如化雪冷,隻有在雪停之後,溫度才會驟降。
聞人夜坐在他身邊,手臂虛虛地圍繞過來。他身上的玄色披風跟江折柳的雪氅相互交疊,逐漸地越靠越近,依偎到了一起。
江折柳看了一會兒,指腹摩挲著手中的小爐子,慢慢地道:“我之前叫你回來,不止是因為我累了。”
他語調清晰平和,將祝無心和何所似的事情一一敘述了一遍,隨後又指出通幽巨鏈斷裂這一點,話語言簡意賅,寥寥幾句便將脈絡勾勒了出來。
“……若早知會如此。”江折柳語氣平淡,“那日我不攔你,倒還省心一些。”
他當日對小魔王說,行百步者半九十,他就差這一步了。
可到了最後一步,卻還是全部都垮掉了。他親手養大的師弟,死在了自己的手中。
江折柳低下頭,掌心慢慢地貼合手爐,道:“可惜人世沒有早知。”
聞人夜沉默半晌,借著一抹淡而冷的月光注視著他,看著江折柳低垂的眉目。
他不太能體會出江折柳說這些話時,心裡究竟是個什麼滋味。
“我師父要是知道。”江折柳微微笑了一下,“恐怕要後悔了。”
聞人夜盯著他:“祝文淵要是對你真的有撫養長大的感情,早就該後悔了——生下這麼個東西拖累你。”
江折柳道:“倒也沒有拖累,無心以前不是這樣的。”
“人都死了。”聞人夜眸光發冷,“你倒是覺得他好了。”
小魔王從這次回來開始,脾氣就看起來強硬了很多,好像是真的被他忽然失蹤給嚇到了,強取豪奪的功課仿佛有那麼點長進。
“你醒過來之前,我去了一趟丹心觀。”聞人夜道,“餘燼年外出采藥,不知所蹤,不知道跑到哪兒去了。等他回來,再讓他給你看看。”
“嗯。”
“釋冰痕把淩霄劍拿回來了。”聞人夜提起這把劍時,總是情不自禁地想起這把劍留在江折柳手中的模樣,“你準備怎麼處置?”
“我也在想。”江折柳思考著道,“即便是送還淩霄派,可淩霄派之中,想來竟然無人可用。”
“那就留在你身邊吧。”這話正合聞人夜的心意,在他心中,隻有對方的手才有資格拿起淩霄劍。
江折柳看了一眼蒼白的掌心,低歎道:“寶器蒙塵,暴殄天物。”
“它落到小人手裡,才是真的寶器蒙塵。”聞人夜聽得皺眉,湊過去道,“折柳,不許讓。”
江折柳麵對魔界之時,尚曾持劍鎮壓邊界,一分一毫,寸土不讓。可是麵對他一手扶持起來的淩霄派與正道諸人時,反而總習慣於退讓。
這並不是那種性格柔軟的退讓,而更像是作為照料他人的長輩,有無限的大局觀念和寬容。即便他本人冷徹如冰,也絲毫不影響對方這種潤物無聲的關照。
聞人夜的聲音壓得很低,氣息溫熱發燙,徐徐地撲落在耳根邊緣。江折柳耳朵發紅,像是被戳了一個隱秘的敏感點似的,驟然恍惚了一刹,而對方還不後退,有意無意地靠得更近,唇鋒幾乎觸到了耳垂。
他的腰都要軟了。
這具身體的敏感之處,甚至連江折柳本人都不是特彆清楚。以往高高在上的江仙尊,光風霽月,舉世無雙,沒有人會這麼放肆。
他耳根發著燒,被對方圈在了懷裡,避無可避,隻好凝神從話語中理出一條線來,回答道:“此劍象征獨特,若留在我手裡,眾人都會以為我仍有爭權之心。”
“不是爭權。”聞人夜永遠以他為標準,“是物歸原主。”
他沒有後退,目光停頓在對方的臉龐上,喉結微動,隨後把他重新抱在了懷裡,試探地碰了碰他的唇瓣,動作很輕微。
江折柳話語一停,抬眸望著他。
“你是不是已經默認可以跟我在一起了?”小魔王抵著他的唇,輕輕地親了一下,“折柳,你也看到了,魔界都很喜歡你,你不用擔心得太過。”
魔族確實很喜歡他,基本都是那種憋著撬牆角的喜歡,看尊主和魔後的眼神簡直就像是檸檬成精,酸出天際。一隊大魔還商量著把魔後接回去,但由於魔界惡劣的環境不適合養傷,被聞人夜揍回去……哦不是,勸回去了。
江折柳給整個魔界留下的印象都太強烈了。當年那幫大魔哪一個不是憋著勁兒想造作,結果挨個被淩霄劍抽了回去,但江仙尊又長得實在太美了,所以一個個的屢戰屢敗,屢敗屢戰。暗戀與挨打兩不耽誤。
江折柳也的確沒有預料到魔界是這個情況,他被對方的氣息弄得腦海有些發暈,鼻尖縈繞著聞人夜身上的鬆柏氣息。他由著小魔王抱,緩了緩神才低聲道:“……你就不怕守寡。”
聞人夜本來就挺緊張的,被這句話搞得更緊張了。他養了十幾章才重新複活的小鹿歡快地開始蹦躂,撞得那叫一個隨心所欲。
“不怕。”聞人夜幽紫的雙眸一瞬不瞬地盯著他,“我一定會把你養好的。”
江折柳忍不住彎起眼,伸手捏了捏他那張俊美中帶著鋒銳感的臉,把小魔王的反派臉捏軟揉圓,笑著道:“你能不能考慮一下客觀事實,講話總是這麼的……任性。”
聞人夜眉峰鎖緊,任他捏臉,語調不是很高興地道:“那你能不能相信奇跡?萬一有呢,每天都這麼……”
他一時找不到詞,在腦海中過了一遍,猛地想起阿楚經常掛在嘴邊的那個詞,學以致用道:“這麼喪。”
江折柳之前就從小鹿口中了解過這個字的意思了,他糾正道:“這是成熟。”
“那我寧願幼稚一些。”聞人夜道,“你要是再出什麼事,再有什麼不要臉的人為難你,我還會更幼稚。”
江折柳望著他的眼眸,思緒忽然一頓,隱隱感覺到了對方話中不同尋常的氣息。
“如果你因為那群畜生受了什麼傷。”聞人夜視線下移,落在江折柳脖頸間的吊墜兒上,“或是……你離開了。就沒有人管得住我了。”
複生石通體瑩潤,乳白的石上飄著幾許瑩藍微光。
即便江折柳預測過天下未來的走向,知道魔界之後極大可能會興起戰事,但他還是被聞人夜這種說話的方法給鎮住了……在他的腦海裡,小魔王應該是一位能夠統一各界的梟雄豪傑,而不是像他此刻說的這樣……充滿了危險的氣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