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刹天。
仙門佛宗傳說記載,羅刹天乃是善惡雙生之物。惡麵為地獄中最窮凶極惡的惡鬼,善惑人心,喜食魂魄;善麵為神佛座下護法,執掌戒律賞罰。
這傳說中的事物,現在卻實實在在出現在天狐眼前。
短暫的詫異與驚悚過後,天狐冷笑道:“不過是帝王墓萬人屍坑中怨氣化生而成的邪物,連**也無,有何堪懼?”
話音剛落,忽見榻上少女微微偏首,眸光瀲灩,朱唇輕抿,勾勒出一抹風情萬種,魅惑橫生的笑來。
少女從榻上起身,赤腳下得榻來。素白柔夷徐徐抬起,隔空扇了天狐一個耳光。
天狐如遭重擊,整個人霎時被掀飛,嘭地一聲撞上身後牆壁,重重跌落,嘴角沁出一絲血跡,臉上很快腫起五道紅痕。
少女走到天狐麵前,蹲下身撿起裝了劍氣的錦囊,伸手捏住對方下巴,柔聲道:“小小野狐,安敢造次?”
尾音上揚,像是詢問,卻無端叫聞者不寒而栗。
隨著少女這聲問落下,一種令人窒息的威壓悄無聲息地覆蓋了整間屋子,就連錦囊中四處衝撞的劍氣都不由停了下來。
天狐眼中綠光跳躍,白皙的額角青筋浮起,臉上露出痛苦的神色。
他的目光越過少女,望向施施然坐在榻上的柳悅容,一字一句艱難地說道:“你以為,此等邪物,是你能馴化的?我死了,下一個就輪到你!”
柳悅容目光一閃,頗有深意地笑了笑。
“我廢人一個,自是馴化不了這等邪物。但江山世代人才出,說不準,這小姑娘可以。”
天狐嘴角再次流出鮮血。
“帝王墓中的怨氣化生之物隻會聽從蕭氏少帝號令,陛下湮沒之後,天下誰人還能駕馭墓中事物?你怕不是……癡人說夢。”
柳悅容眯著眼睛笑起來,似乎很是愉悅,“哦,是嗎?莫非你是忘了當年為救夫君,闖入帝王墓中借取妖力的靈鑒夫人了?”
靈鑒夫人,江南地界萬妖之首!
天狐瞳眸微縮,驀地陷入回憶當中。
世人雖稱他為“九尾天狐”,但隻有他自己知曉,他不過是山野間一隻毛色駁雜的野黃狐罷了。
若不是在皇家獵場
中被某位皇親國戚帶回皇宮,日日以道士們煉化的靈丹妙藥喂養,它也成不了妖。
待得他修成氣候,化得人身,蕭氏王朝已經日薄西山,搖搖欲墜。
自他侍奉在少帝身邊起,最常見到的便是她終年緊鎖的雙眉,是她放在枕下終年不敢離身的見血封喉匕首,還有她從來不敢在人前摘下的縛胸裹布。
他雖是在皇宮中修煉成妖,但並未與蕭氏結契。
他本可以一走了之,人間的王朝傾覆與他有什麼乾係?蕭氏的生死存亡,又與他有什麼乾係?
到底是為什麼,他會甘願成為蕭氏奴仆,受其驅使呢?
啊,真是過去太久了。
久到他已記不清當年究竟發生了什麼。
他甚至,已經不太記得那個被稱為“少帝”的少女到底生得何般模樣了。
時至今日,唯有少帝在十三歲生辰那日許下的心願還言猶在耳。
那一日,那個從出生起就生活在爾虞我詐中,敏感多疑,冷血而殘忍的少女難得流露出屬於她那個年紀的笑顏。
她說:“阿隨,你來猜猜朕許了什麼願?”
“臣猜不到。”他恭謹地回應道。
少女身著九爪龍袍,頭帶天地日月冠冕,單薄的身子立於高高的宮牆上,望著漸飛漸遠的孔明燈,輕狂而自負地說道:“朕要這王朝,千秋百代!要這天下,四海朝服!”
然一人之力,終歸是無法力挽狂瀾。
後來蕭氏王朝被仙門百家和叛軍黨匪聯合覆滅,他身負重傷,隻來得及拚死將蕭氏皇室嫡脈的最後一人從皇宮中救出來。
他拖著重傷找到狐仙廟,懇請天狐一族收容蕭氏遺孤。
天狐是妖類中近乎於仙的存在,神秘強大,數千年來一直隱於世外,從來不過問世事。
他在狐仙廟前整整跪了三天三夜,才聽到廟門輕旋,朱漆斑駁的大門打開一條縫,年輕的天狐族長容顏冷峻,側身立於那條縫隙中,逆著熹微的晨光,輕歎道:“蕭氏身上亦有天狐血脈,我能救他,卻不能收容你。”
他叩首拜下,雙手捧著尚在繈褓中的嬰兒,高高舉過頭頂。
“多謝前輩恩慈。”
三拜叩完,他將小嬰兒輕輕放入門檻中,起身離去。
他拖著一身重傷顛沛流離
,四處躲避仙門中人的追殺,幾度九死一生。每次瀕死之時,他都會問自己,後悔嗎?
自在瀟灑的狐妖不當,要去給姓蕭的當奴才?
然而每次從死亡邊緣掙紮回來,他還是會繼續逃亡。
要活下去啊。
他答應過陛下的,有朝一日要複興蕭氏的山河。
他至少,得等到狐仙廟中那個小嬰孩長大吧。
然而這天下竟無他容身之處,仙門的追殺從未斷絕,誓要將他鏟滅。他無計可施,唯有遁入蕭氏的陵墓中避難。
這一遁,沉睡了許久,再睜眼已是百載光陰過去。
將他從墓中驚醒的便是靈鑒夫人。
認真算起來,他活在這世間的年歲隻怕是比靈鑒夫人這隻靈猴還要久一些。
他在少帝麾下服侍之時,那靈鑒夫人還隻是富春山中一隻未開化的野猴子,而謝家第一任家主才剛剛在姑蘇安家落地。
他醒過來後,才知道新王朝的皇帝忌憚皇都之中修有前朝舊陵,因此屢次派遣仙門中人,集結軍隊欲挖毀填平此陵墓。
然而每一次派出的人馬都有去無回。
被少帝坑殺於墓中的十萬匠人,再加上後來日積月累死在陵墓中的人馬,這前朝舊陵漸漸變成煞氣衝天,人妖皆不得入的存在。
新王朝的皇帝見數次無功而返,最後隻能黯然放棄。
再後來,仙門中人便給這個禁地取了個名號,喚為,帝王墓。
他不知道自己何以能在那等煞氣衝天,邪祟遍地的萬人屍坑中活下來。也許是少帝的亡魂還飄蕩在墓中,所以他一直未受到墓中邪物侵害。
然而,當他拚死從帝王墓中逃出來後,他便再也不想回去。
那是人間煉獄,那裡集中著世間所有最邪惡,最苦痛的怨念,但凡沾上一點,想要擺脫都要承受比剝皮削骨更甚之的痛苦。
他從帝王墓中逃出來那日,正是子夜,大雨傾盆,雨雪交加,整個金陵城都籠罩在一片肅殺當中。
雨夜之中,有一白衣黑發的大妖,手執一柄棕竹折扇,撐著桐油紙傘視死如歸地走向帝王墓所在的荒郊。
這大妖就是靈鑒夫人。
那時靈鑒夫人受了很重的傷,每一步都行得極慢,他甚至能夠感受到她身上妖氣時聚時散——那是
妖丹破碎的前兆。
受了這麼重的傷,為什麼還要到這種地方送死呢?
他想不明白,然而本著同為妖類的道義,與她擦肩而過時,他還是忍不住出言提醒道:“再往前走,就要沒命了。”
靈鑒夫人將傘偏了偏,抬眸看他,黑色的瞳眸中流轉出清冷而疏離的風華。
“你看到了,不進去,我一樣會沒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