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要麵子,也想自己把這事給頂住,畢竟他暫時不缺那個錢,但是跟著他乾的親戚朋友都是小本錢,一兩萬塊錢在他們那裡都是大數目,甚至人家可能還等著這個錢娶媳婦蓋房子。
可是這麼一來,等到他終於發現,首都絨毯廠很難要出來錢的時候,他自己的大幾十萬,都在那裡麵沒出來呢。
人家首都絨毯廠說得很清楚,不是說不給你,但是得等等。
路奎軍急也沒辦法,隻能是煎熬著等,偏偏這個時候,路奎豪那裡的合作基金會也出問題了。
最初的時候,好像是有一個投錢的人家爹死了,人家爹死了要出殯,便想把投到路奎豪這裡的錢拿回來,但是當時路奎豪才把基金會最後的一些現金給了另一個投錢人,存折裡沒錢了,就說讓人家等等。
問題是人家爹死了,哪裡能等,當時人家急眼了,可能嚷嚷了幾句。
路奎豪沒辦法,隻好從彆地兒想儘辦法挪了一些給他,這件事傳出去,其它人心裡也覺得不穩妥了,陸續有人試探著往回撤。
一個想撤,撤不回來,越是這樣越心慌,心慌了後,更多的人就怕了,一時就有人傳言,說路家不行了,沒錢了,這一鍋羊絨賠了,估計合作基金社也要倒,甚至有人說路家兄弟要拿著錢逃跑。
這下子不得了,不少人都跑過去要錢,把他家門給堵住,路奎軍和那些要債的交涉了幾次,承諾了七天後給大家發錢。
可是首都絨毯廠那裡要不回錢的話,他哪有錢給大家發呢,再說基金會的窟窿,也不是隨便能補上的,這兩年,路奎豪為了吃利息差,倒騰了不少錢,現在羊絨行業整體不景氣,放出去的錢要不回來,他們不可能憑空變出錢來!
沈烈看他犯愁,和冬麥商量了後,拿了存折過去,想著路奎軍先用自己的,可是路奎軍卻苦笑著搖頭:“兄弟,我這裡的賬,比你想得要麻煩,這不是二十多萬能補的窟窿。”
沈烈:“好歹先墊上,免得出大亂子。”
路奎軍卻搖頭;“我一分錢拿不出來,他們逼著我,指望我拿出錢來,還有個盼頭,如果我拿出來二十萬,有些人拿到了,有些人拿不到,那才要出大事了,他們能把我給活扒了。”
沈烈皺眉:“首都絨毯廠那裡,再過去看看,我和你一起去?”
路奎軍滿臉疲憊:“這不是我一個人的問題,是所有咱們陵城羊絨行業的問題,大家給首都絨毯廠供貨太多了,都是賣給那邊,現在人家羊絨庫存飽和了,不收羊絨了,大家的羊絨賣給誰去?不少借貸的羊絨戶梳出來的羊絨全都堆積在那裡沒銷路,他們也變不出錢來啊!”
沈烈略一沉吟:“這些羊絨戶,大多梳的什麼絨?”
路奎軍明白他的意思,感激地看他一眼:“兄弟,這是整個行業問題,不是你一個人能解決的,再說,你幫著一兩戶賣了羊絨,我還是收不回來這錢。”
沈烈臉色微變,正色道:“哥,基金會的款項到底有多大?”
路奎軍無力地抬起手指來,給沈烈比劃了六個手指。
沈烈看著那六根手指頭,艱難地道:“六百萬?”
路奎軍耷拉著腦袋,滿臉頹廢和挫敗:“昨晚上,我讓奎豪把賬拿過來我看了看,其實也怪我,這幾年忙著做生意,把基金會一直交給奎豪打理,他為了掙錢,什麼人都敢放款,鬨到現在,有一些真是賠了沒錢了,還有一些,是拿著錢跑了,現在能追回來的,我估計頂天了二百萬吧。”
那就是有四百萬的窟窿。
這是沈烈無能為力,夠也夠不著的數字。
沈烈咬牙,沉默了很久,終於道:“哥,那你現在打算怎麼著?”
一頭是賠了跑了的,一頭是借出來錢指望著收利息的農民,他在中間夾著,要不回來錢,也拿不出來錢,這是要把身家性命都賠在裡頭啊!
路奎軍坐在實木羅圈椅上,腦袋微微後仰,有氣無力地道:“這幾天我再跑一趟首都,想辦法把絨毯廠的錢要回來,儘可能地每個人都分一點,能分多少是多少,再把家裡的貨車和梳絨機賣了,儘力而為吧,剩下的,我辦不到的,他們要的命,我也認了。”
沈烈定定地望著窗外,外麵下起了雨,飄浮的雨絲像柳絮,斜織著落下來,窗外的老棗樹已經綻出點點綠芽,在輕風細雨中輕微顫動。
眼前的羊絨行業,隱藏著莫大的危機,路奎軍的合作基金會,影響的何止一個路奎軍,不知道有多少老實巴交的農民,辛苦攢了一些錢,交到了路家手裡,巴望著能得一點利息,最後卻血本無歸。
沈烈記得,早年讀書,有一句話是達則兼濟天下,窮則獨善其身,他努力拚搏致富,其實是想讓父老鄉親也跟著受益。
但是現在,他眼看著將有不少人血本無歸,卻無能為力。
四百萬的窟窿,是他夠不著的數字,隻能眼睜睜地看著這一切發生。
從路家回來後,連著兩天,沈烈的情緒都有些低落,冬麥感覺到了,問他,他便大致說了說。
之後,歎道:“其實很早前,我就隱隱感覺這樣不行,但是我說不上話,我也不知道路家會把雪球滾這麼大,六百萬,這就是玩火,一個不好燃火自焚。”
冬麥蹙眉:“那現在呢,現在打算怎麼著?”
沈烈:“不能怎麼著,什麼都不能做。”
冬麥:“路哥那裡,他們?”
沈烈說了這個後,其實也想開了,苦笑道:“從路哥做羊絨賺錢開始,陸續有人乾,到了陵城放開羊絨產業限製,我又被選為致富先進在電視台宣傳,更是不少人跟風來做,但生意並不是那麼好做的,錢也不是躺著就能賺到的,總是會有人付出代價,這也是一個行業發展中必然會出現的。”
“如果路哥自己缺錢了,或者遇到難處,我必傾力相助,但是現在,這個攤子,我確實管不了。”
這麼大的金額,坐牢是難免的,路哥那裡也應該有這個心理準備了。
他能做的,就是在路哥進去後,幫他安置下,不至於太艱苦,再照顧下他家裡人。
冬麥聽著,也是呆了,事情竟然到了這個地步嗎?
而接下來的事情,和沈烈預料的差不多,一切猶如摧枯拉朽一般,消息接踵而來,路奎軍去首都絨毯廠,要到了最後一筆賬,他拿回錢後,想把這錢按照份額分給那些村民,但是不知為什麼,村裡謠傳他要到賬後打算卷款逃跑,附近不少村子的村民都聽說了消息,往裡麵投了錢的,連夜趕過來,將他家裡堵住了。
村支書去了,公社裡也來了,然而並不能阻止拿不到錢的村民們,無論誰解釋都不聽,最後還是王書記拿著大喇叭喊,勸他們冷靜下來。
之後路奎軍出來說話,講了現在的情況,又把家裡能用到的錢給大家交底,貨車自然要變賣,梳絨機賣,電視機也賣,家裡但凡值錢的,全都要賣,派出所的人開著警車來了,將路家圍住,路奎軍牛金柳還有路奎豪夫婦,全都被抓起來,上了警車。
他家裡幾處宅子,所有能動用的一切,全都被貼上了封條。
沈烈特意去陵城找了律師,請教這種情況下的處理,債肯定是還不上了,這種情況說大不大說小不小,要說騙人不至於,錢也不是他一個人吞了,可是影響卻很惡劣,律師分析了一番,說是也得看政策看情況,保守估計得判五到十年,沈烈又問了細節,比如牛金柳路奎豪的情況,人家意思是這個說不準,還是得看他們具體經手的細節,如果徹底沒插手,可能不會被判刑。
奔忙了幾日,沈烈終於在派出所見到了被拘留的路奎軍。
路奎軍憔悴得仿佛一下子老了十歲,他笑望著沈烈:“兄弟,不用管我,該判就判,多少年我都認了。不過這件事,和你嫂子關係不大,她應該沒事,能出去。我怕她出去後不安全,一個人日子過得艱難,還有我兒子,現在在中專讀書,以後畢業了還不知道分配上是不是被我連累,有啥事,你幫我照應著點。”
沈烈眼圈都紅了:“哥,你放心,我明白。”
隔著玻璃,路奎軍:“冬麥是不是要生了?”
沈烈點頭:“估計下個月就生了。”
路奎軍:“真好!雙胞胎呢,等再過十年八年的,我出去了,去看你和弟妹。對了,那輛車,是不是也被人家派出所沒收了?”
沈烈:“當時派出所過去,有人問起來,我就開回去,交給他們了。”
路奎軍聽了,苦笑:“本來想著你開那輛車去陵城方便,沒能幫上忙,也怪我不爭氣。”
沈烈喉嚨艱澀:“沒事,哥,我找了律師,爭取少判,試試吧。”
路奎軍:“彆麻煩了,老弟,這事怪我自己,是我自己咎由自取。我以為自己是天狗,能吞天,有兩個錢就以為自己能玩轉基金會,現在玩火自焚,把自己給栽進去了,你現在乾得不錯,引以為戒,彆走我的老路子。在外麵,幫我照顧好你嫂子和你侄子,我就感激了。”
最後,他沉默了一會,才道:“我出去的時候還能動,就想辦法還錢,出去動不了,隻能下輩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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路奎軍自己預估的倒是不錯,確實最後判了十年。
這個時候趕上特殊情勢,審判效率高,加上路奎軍自己認錯態度良好,把罪責都攬自己身上,最後路奎軍判十年,路奎豪三年,牛金柳和路奎豪媳婦無罪釋放。
沈烈陪著牛金柳回到家後,卻見路家已經是空蕩蕩的,就連門口壘著的蜂窩煤都被人家給搬走了,唯一看到的,就是台階上飄落的封條皮,破敗地被風掀起,和幾根根零散的羊毛混在一起,在風中發出撲簌撲簌的聲音。
牛金柳站在沒了玻璃的窗戶前,笑著說:“奎豪判了三年,媳婦已經要離婚了,既然人家守不住,那就離吧,我一把年紀了,沒彆的想頭,就等著他出來,等他出來,我們才五十歲,其實還年輕。”
沈烈點頭:“五十歲,正當壯年。”
牛金柳:“我打算過去城裡,我兒子讀書那個城市,去打工,掙點錢,兒子那裡缺錢了,我也能幫忙出點。”
沈烈:“嫂,小昭那裡你不用擔心,有什麼需要,我來解決。”
牛金柳:“我知道你的好意,不過我總是要出去乾點什麼,不然就這麼空落落地守著,看人家白眼嘲笑,我也受不了,再說還怕討債的來打我,所以過去城市裡打工,有點事乾,我也不至於瞎想。”
沈烈想想也是,當下拿了三千塊錢現金塞給她,讓她留著花,又給她買了前往汝城的火車票,送她離開了。
臨走前,沈烈還是有些不放心,反倒牛金柳看得開:“三千塊錢,我拿了,我不和你客氣,至於以後遇到什麼麻煩事,我肯定還會回來找你幫忙,你和你哥兄弟一場,我不至於和你生分。”
沈烈笑了:“行,嫂子,你放心去吧,哥那裡,我有時間就會去探監,也會麻煩王書記想辦法,好歹照應著,彆太讓哥吃苦頭。”
牛金柳點頭:“嗯。”
送走了牛金柳後,這件事算是落幕了。
曾經人人稱讚的路家,油坊公社裡頭一份的路家就這麼倒下了。
曾經嘟嘟嘟的小汽車變賣了,象征著頭一份富貴的電視機也變賣了,甚至連大鐵門都被人扒下來了,隻剩下那高高的牆頭,在風雨之中佇立著。
時間長了,紅磚牆變了色,牆頭上生了青苔,牆裡頭的棗樹將枝丫伸出來,調皮的孩子爬上牆頭打鬨嬉戲,將棗樹枝搖得掉落了一地的樹葉。
小孩子們把這裡當成了遊玩的樂園,沒有人知道,曾經這裡住著油坊公社頭一份的有錢人。
偶爾間,會有大人經過這裡,看看裡麵的破敗,感慨一聲:“那個路奎軍真不是玩意兒,當初坑了我們的錢。”
當然這是後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