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看了你讓我借的這本《微積分》。”林朝夕把筆記本拿開,露出下麵的課本,“這上麵挺多優美的感悟的。”
“那不是我寫的。”老林老臉一紅。
“但是字跡是你的啊?”林朝夕翻開扉頁,“如果非要說,人類近現代文明是建立在一個定義之上,那它的名字一定叫——極限。
她朗誦道。
“那都是年少無知。”老林“咳”了聲。
“我覺得它很優美。”
“是啊。”老林放慢了摘黃豆芽的動作,“但數學這個東西,越到後來,你光在想它很美,是不夠的。這不是說它不美了,它還是很讓人憧憬的東西,但後麵每天腳踏實地的工作,會逐漸磨滅你的愛好和熱情。”
老林的話說得非常悠閒,配上他擇黃豆芽的動作,就更像隨意閒聊。
但林朝夕突然就沉默下來,老林特地講這些,是講給她聽的。
他那麼聰明,肯定能感覺到她學習這些的困難。林朝夕不知該如何形容這種困難,它從不來自高山,而來自登山人和這座山頂的距離。
《微積分》是數學係包括很多理綜類學科大一必修課,大家都知道它是基礎,也知道它應該挺困難,可翻開書後才發現,這玩意還是比他們想象的難一點。
光極限的定義就長而艱澀,各種符號、“設”“如果……存在……使得”“隻要……並且”混雜,和高中前的知識光相比,光定義的長度就完全不同。
雖然老林提前準備了數學思維和數學語言的課程,很大程度上緩解她對這些定義性語言的陌生程度,可高等數學還是令人倍感陌生的領域。
而當她認真看完書本和注解,以為自己弄懂極限定義後,她拿出紙筆,按備注的方法,準備自己再證一遍時,大腦卻突然一片空白。
她幾乎忘記自己剛才到底學了什麼。
再等她真正搞懂極限定義,掌握證明方法、翻向下一頁時,她又突然發現,她剛才對定義的理解可能還不夠深刻。
如此一點點學下去,不斷地“自以為掌握”和發現“其實沒有“間反複,甚至讓她感到恐慌,畢竟微積分隻是大學數學裡的基礎。
“爸爸……”林朝夕緩緩開口,“為什麼微積分這麼難,你學的時候,是不是不覺得有那麼難?”
“書上有句話吧?”老林問。
“哪句?”
“他用幾乎神一般的思維力,最先說明了行星的運動和圖像,慧星的軌道和大海的潮汐。”老林強調,“這不是我寫的。”
林朝夕翻到那頁,發現是在第一章習題上,用圓珠筆寫的,確實不屬於老林的字體。
“嗯?”
“這是牛頓的墓誌銘。”老林問,“你知道為什麼上麵有這句話嗎?”
“不知道。”
“因為有人也覺得難。”老林說,“三味大學的學生。”
林朝夕緩緩地點了點頭。
“你知道牛頓和萊布尼茨的智商有多高嗎?”老林又問她。
“不知道。”
“那阿基米德、費馬、笛卡爾、羅伯瓦、笛沙格、巴羅、瓦裡士、開普勒、卡瓦列利……”老林吐出一個個舉世聞名的名字,他越說越快,甚至有些名字林朝夕完全沒聽過。
“這些人的智商呢?”
“我也不知道。”林朝夕坐直身體,認真回答。
“我們都不知道。”老林也非常認真,“但我們知道的是,從公元前7世紀到公元後17世紀,剛才那所有偉大的名字前赴後繼,不斷提出問題思考問題解決問題,使‘幾乎神一樣的思維力’的那個人在17世紀最終建立了這一學科。”老林停頓下來,“而他,也隻是被曆史所承認的創建者,之一。
“但這一切也隻是微積分被稱之為‘學科’的開始,在那之後的幾百年,數學家們仍在不斷完善它。”老林停下手裡的活看著他,目光很軟,讓林朝夕覺得他要摸摸她的頭,可最終沒有。
他隻是說:“幾乎可以不誇張的說,它讓你頭頂有飛機,腳下有鐵軌,讓這個世界最終能變成現在這樣,現在你能慢慢學習它了解它,是多有幸的過程,‘難’不是最理所應當的事嗎?”
老林說得很有道理,然後他就繼續擇黃豆芽。
而在那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林朝夕都沒有說話,空氣裡隻有最輕微的“哢擦”“哢擦”聲音。
她再次把微積分翻開,她想,她和老林在數學麵前最大區彆可能不是天賦。而是老林看待數學時的姿態,遠比她更加誠懇和謙卑。
在那之後,她開始靜下來看書做題,不再為困難而痛苦,也不因無知而困擾,老林就一直乾自己的家務活。
他們坐在小廚房裡,吃著很簡單的年夜飯,老林時不時給她講東西,也時不時拿各種話逗她。
他們這裡卻像往常一樣,完全沒有年味。
唯獨八點後,老林的電話響個不停。
他的學生們一個個電話來拜年,最忙的時候,剛掛電話下一個又響起了。
有花卷、陸誌浩,也有安貝貝、姚小甜、陳成成,連章亮都打電話來,雖然沒聊兩句,可反骨仔還是很認真說了“新年好”。
在這種氛圍裡,裴之的電話,也變得非常尋常。
老林和誰都沒太多話講,包括裴之在內,林朝夕和他聊了兩句,也很自然地掛斷電話。
煤氣灶上溫著鯽魚豆腐湯,天色已經很晚,窗外爆竹聲不斷炸起,家家戶戶的歡聲笑語飄來。
零點鐘聲和著爆竹聲一並響起。
老林端來兩杯暗紅色的液體,用透明玻璃杯裝的,看上去很像那麼回事。
林朝夕發現,老林遞給她的這杯裡,好像也沒有氣泡。
“可口可樂還是葡萄酒?”
“可口可樂。”
林朝夕很不信。
他們舉起杯子,輕輕碰了下杯。
“新年快樂!”
“同樂。”
林朝夕小心翼翼抿了一口……然後差點噴出來,還真是可口可樂。
“未成年不能喝酒。”老林義正詞嚴,“怪裴之,昨天接他電話,瓶蓋忘蓋了,但喝不完多浪費。”
林朝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