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們也算是帶實習生的老師,所以每天都要檢查他們的工作。當時正好審計正好是五年賬目,加上老林一共五個實習生,一人負責一年。我當時的職位也沒有他們高,就被派著指導他們。”張經理端起茶杯,“那天傍晚我進辦公室,就你爸爸一個人在,他也差不多站在你現在站的這個位置,在翻一本不歸他管的12年憑證。”
“你罵他了?”林朝夕有翻過一頁草稿紙,和張經理閒聊。
“咳”張經理說:“我當時是想指出他工作中職責認識不清的一些問題,不過他看到我,說了一句話——”
“老張,賬有問題?”
張經理搖頭,諱莫如深:“他問我‘你有司法鑒定資質嗎’?”
“司法審計?”
“特大金融詐騙案。”張經理非常嚴肅,“每一本賬目都是假的,公司本身就是個龐氏騙局,就這麼做了五年。”
“這怎麼可能?”林朝夕覺得不可思議,“他怎麼看出來的?”
“就是你說的才華?”
林朝夕還是搖頭:“我不理解。”
“問題出在這裡,這是一份司法審計鑒定的委托,而我所、包括我本人都沒有司法鑒定資質,甚至我們幾個都以為這是其他公司的委托。”張經理點了點茶幾,強調,“我們如果把帳看幾天,肯定能發現所有問題,但我們出具的《審計報告》一旦上法庭,不能作為書證,隻能作為鑒定意見,很容易被駁倒。”
“敗訴?”
“不排除這個可能。”
張經理說得很隱晦,但林朝夕突然明白。這次一次被刻意安排的、可能會引發敗訴的審計活動。目的是為了讓主持龐氏騙局的犯罪分子逃脫法網。很難說具體哪個環節出了問題。
“就因為這一句話。”張經理看了看天花板,“我坐進了上麵那個辦公室,你爸坐進了這個辦公室。”
林朝夕緩緩放下手中的草稿紙:“我都不知道這件事。”
“不知道正常,挺凶險的。”張經理吹了吹茶葉,“我後來才知道,老林用1天時間一個人翻完了那十幾麻袋的賬務,你說這是人腦還是電腦?”
林朝夕想了想,回答:“電腦,也是人腦發明的。”
張經理看著她:“小林你沒男朋友吧,我家真有個兒子,今年18,在讀高三。”
林朝夕:“……”
張經理品了口茶,被燙得差點喊出聲,他放下杯子,拿起茶幾上原先老林喝剩下的半杯涼茶兌了兌,半點沒嫌棄的意思。
林朝夕笑了起來,老林的好基友好像和他一樣有趣。她剛想開口,就在這時,張經理卻用閒適的語氣,狀作不經意地問道:“所以啊,像老林這種人得那種病,算不算天妒英才?”
空氣裡有很細的流水聲。
張經理放下杯子,坐在單人沙發裡。
林朝夕看著他,緩緩開口:“他確診那天,我們也一起去吃麵了。” 她放下老林做的小學奧數題,“他跟我說,世界上一切事情都有可能發生在任何人身上,沒什麼大不了。”
張經理愣了愣,隨後道:“老林有大氣魄啊。”
“您那個po發成了pa的音,我聽出來了。”
“我其實挺難過的。”
“我明白。”
“從那天開始我就知道,老林和我不一樣。但我們處了那麼幾年,他好像又和我沒區彆。”
“您是想說泯然眾人吧。”
“還是你們年輕人有文化。”
茶幾上那杯綠茶的熱氣已經淡得幾乎看不見了,午後街市人煙稀少。
林朝夕看著張經理,他大概是真的非常遺憾,才會這麼感慨。
雖然老林總說“沒什麼大不了”,但林朝夕想,她一直以來無法接受的事情也不過就是這個。
張經理看到的不過是那個能1天內翻完所有賬本的老林,而她看到的,是那個或許能改變世界的老林。
但那麼多年,老林為了好好養她,乾了太多和數學本身無關的事情,浪費了作為一個數學家最好的年華。
而當她終於有機會翻開老林的過去,看到的是近乎同樣無奈的事情——學術剽竊、被開除。
她知道這其中定有內情,甚至可能和德高望重的馮教授有關。可現在,老林罹患阿爾茲海默,也大概再沒有任何轉圜餘地了。
就像他自己清晰認知地那樣,他會就這樣慢慢地遺忘一切,最後走向死亡。
林朝夕把桌上的草稿紙翻回第一頁,看著老林的自我審判,問張經理:“我可以把這疊草稿紙也帶走嗎?”
“當然可以。”
“謝謝。”林朝夕蹲下身,打開紙箱,想把這疊草稿紙也放進去,一起扛走。
紙箱裡果然都是老林從辦公室帶走的草稿紙,難怪重量驚人,除此之外沒有彆的東西。
林朝夕把老林做的奧數題理了理,然後她視線下移,看到紙箱裡那堆紙最上方的一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