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朝夕原先的猜測是,因為精確圖同構出現了準多項式算法, 證明精確圖同構問題屬於NPC問題後, 曾教授會成為在數學史上留下濃重一筆的那個人。所以他拿出老林多年前的研究成果, 完善後發表。
但是……
但如果老林多年前的證明就有誤,那麼這篇論文根本不會被發表。而這篇論文究竟是怎麼來的, 馮教授在寫作這篇論文的過程中是否有學術不端行為, 確實都沒什麼意義了。
一切都因為,它是錯的。
“怎麼會這樣?”林朝夕聽到了自己的呼吸音,壓的很低, 竭力保持平靜, 但她知道, 自己仿佛站在雨中, 耳膜轟鳴, 她被漫天暴雨淋了滿身。
過了一會兒,她才能繼續說下去, 卻還是止不住輕輕顫抖, “那你知道寫信的人,是誰嗎?”
“我不知道。”裴之聲音很輕,“你認識嗎?”
“我……”林朝夕捂住嘴唇,“我就是覺得很奇怪啊,既然寫信的人意識到證明有問題, 他為什麼不發表在學術論壇上, 而要私下寫信給曾教授, 代為轉述。”
“不奇怪, 因為他是很嚴謹的人。所有學術觀點的發表,都不應該是隨意的,它需要同評議,曾教授是很合適的人選。”裴之頓了頓,“而更重要的是,對於數學家來說,方向性非常重要,錯誤的方向會影響很多人的學術研究。如果這件事由他發言,那麼很有可能石沉大海,或許可以很快也或許必須經過一段時間、才能被人發現問題。他在信中表示,他不想其他人像他一樣,在錯誤的問題上,浪費學術生命。”
不想其他人像他一樣,在錯誤的問題上,浪費學術生命。
這句話太輕,也太重了。
“他一定鑽研很久吧,居然錯了,好可惜啊。”林朝夕一字一句說出口,胸中酸澀難堪。
“以結果論來評價,錯誤的證明確實毫無意義。”裴之電話那頭似乎有人在催促他,但他還是用一貫穩定的語速,緩緩說道:“但這是數學,所有對於未知的嘗試,都非常珍貴。”
“嗯。”她的雙手顫抖,說完這句話已經用儘全部力氣。
也就在這時,她聽到背景中體育館廣播響起:“下麵,有請優秀畢業生代表、數學係裴之同學,上台發言。”
還真是恰到好處地打斷,她勉強地道:“你快去講話吧,我等下來得及,會去機場送你,到時候再聊。”
“信中還提出一種在錯誤證明上的新思路。”裴之像又從安靜處走入會場,“但他說,他的身體可能已經無力繼續研究,他會在確定無法繼續下去的時候,把所有草稿打包,寄給曾教授。我很抱歉。”
電話就此掛斷電話。
林朝夕站在老林辦公室的窗前,目光落在辦工桌下的紙箱上,隻覺得被一種莫大的虛空籠罩。
四周一切褪色,無論陽光多燦爛,都讓人看不到希望。
在聽到最後那句話之前,她還抱有那麼點想法。寫信的那個人會不會不是老林,老林隻是舉報了曾教授的學術不端行為,她還有機會為老林做點什麼?
但直到裴之說,“因為身體原因,無力繼續研究”的時候,她大概明白,不會有其他人了,她可能也沒機會了。
辦公桌上還放著老林用儘全力做完的小學奧數題,他的自我評價再清晰不過——長期記憶未受損,公式還記得很清楚,但用起來有困難。
老林其實一直非常清醒,他是想過要抗爭,所以寫信給編輯部。但在意識到論文出錯、自己又無以為繼後,他選又擇了最好的處理方式。
因為疾病,他必須儘快處理好問題,所以老王才會說“曾教授旗幟鮮明地反對了馮教授的論文”。
因為疾病,他甚至已經把手稿都打包好,就等離職後寄走。然後他在公司辭職,高高興興跟她去麵店吃麵。
他在乎的從來都是他的錯誤可能會對他人造成的影響。但明明,當意識到自己出錯的時候,也同樣也是有全新靈感和自我突破的時候。
但因為疾病。
林朝夕不由得在書桌邊蹲下,她覺得自己應該淚流滿麵,可卻沒有哭。
原來非常遺憾的時候,真像裡寫的那樣,會像什麼東西在身體裡掏了一個巨大的洞,仿佛有風穿過,卻什麼也抓不住。
老林已經看的很清楚了,命運才是那座最殘酷高山,沒有人能逾越。
在這座高山麵前,人人平等,一切都什麼大不了。
麵前是老林打包好的紙箱,林朝夕近乎無意識地把裡麵的東西一件件拿出來,想看看裡麵到底是不是和圖同構或NPC問題有關的草稿。
如果是幾個月前,她大概完全看不懂這些內容,現在卻大致能理解。
一張張草稿紙翻下去,她才明白,這確實是圖同構相關的內容。
她大致看懂了老林在稿紙邊做的標注。明白哪裡是論證過程中的錯誤,哪裡又該選取怎樣的新線路,一些可能進行的探索,老林都寫得很清楚了。
陽光完全將她籠罩起來,那些或新或舊的草稿瑩瑩發光。
她大概還是感到非常驕傲的。
那麼多年了,她的父親一直在做著自己真心喜歡的工作,默默地、自娛自樂的、但大抵還是非常專注和認真的。
但正因為非常深切地認識到這點,林朝夕才覺得更加難以接受。
那麼多年的默默付出,卻在最後敗給無可違抗的命運,數學史上不會有林兆生三個字,他會真正地泯於塵埃,除她之外,沒有人記得他。
結果真的不重要麼?
翻完最後一張稿紙,林朝夕深深吸了口氣。
在紙箱最下麵,是老林帶走的幾本書。
一本《微積分和數學分析引論》、一本《Approximation Algorithms for NP-hard Problems》還有一本《小學奧數天天練》。
那些書都很舊了,她一本本翻過,空白處都是老林的標注。那麼多年了老林的習慣從來沒有變過。
最後,林朝夕拿起那本《小學奧數天天練》,封麵上是幼稚的彩色插畫,並歪歪扭扭寫著“林朝夕”三個字。
林朝夕怔了一會兒,才意識到那是在她小學時老林教她奧數用的教材。
翻開後,裡麵果然有很多她的幼稚字跡。老林從不會批改對錯,但會在她做完的題目後,偶爾寫一點有趣的東西。
有時是“烏龜”,有時又畫了幾隻鴨子,林朝夕已經記不清老林寫這些東西時的具體情境,但她很確定,這是現實世界發生的事情。
因為在遙遠的平行空間裡,她完全沒有做過這樣的題,更沒有這樣的記憶。
也是在那瞬間,林朝夕才有了自己存在於兩個不同世界的清晰感覺。
在那一刻,有奇怪的想法毫無由來突然飄入她的腦海,仿佛蜻蜓點水,卻印記深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