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7章 出生(2 / 2)

天才基本法 長洱 16670 字 11個月前

她和老林一起走過漫長走廊。

熱鬨的產科變成一條冷清過道,走廊兩旁病房門一扇扇緊閉,隻有儘頭有光亮透出。

林朝夕走到輸液室門口,意識到那正是她剛才來過的產科病房。

十幾年過去,產科病房被改成輸液室,擺著幾十張輸液椅,但都空著。

老林把配好的藥水交給護士。

林朝夕坐下來。

針刺入血管,冰涼藥水滴入,皮圈解開,老林提起她的吊瓶,林朝夕看向曾經擺著病床的窗口位置,走過去在它對麵坐下。

窗外的大雪簌簌落下,她一直盯著對麵曾擺著病床的位置,始終不明白老林的放棄。

茶和奶混合的香味飄來,林朝夕低頭,看到老林因為做了很長一段時間公園管理而變得粗糙的雙手。

她終於忍不住開口:“爸爸,剛才王教授說‘死胎’,其實你當時以為我生下來就死了,所以你為什麼不繼續讀書呢?”

老林對麵的空位坐下,並未因她的問題而顯得動作遲滯,但也沒有回答。

“數學難道不是你的夢想嗎?”她繼續問。

“我想想。”老林聲音輕緩,像終於明白她在問什麼,“你是不能理解,為什麼我會因為失去你這件事,而放棄數學?”

“是的。”

“為什麼不理解?”

“我覺得,像你這樣的天才,應該可以理智地衡量得失,做出正確的決定。”

老林仍舊顯得很輕鬆,“什麼樣的決定才是正確的?”

在內心深處,林朝夕不知如何回答。但她知道老林會這麼反問,所以她也說出了早就準備好的回答:“我認為對你來說,正確的選擇就是繼續攻讀數學,摒棄悲傷,尋找自然真理,為人類謀福祉。”

窗外是紛紛揚揚的大雪。也就這會兒看病的功夫,原先還灰的水泥地麵已經完全變成白色。

過了一會兒,老林忽然動了。他在自己懷裡摸索什麼,片刻後,他從夾克裡層口袋裡掏出一封信,遞了過來。

林朝夕低頭,僵住了。

那是老門衛去世前留給老林的信。信封褶皺,老林像很長一時間都把它隨身帶著。

這時,老林抖了抖信封,忽然笑了:“彆怕。”

——

信封薄而脆弱,林朝夕捧著它,仍不敢拆開。

老林緩緩開口:“其實我沒去美國,是因為對我來說,一切發生的太巧合了。雖然聽上去很像在推卸責任,但我接到那個電話之前,我確實不知道你馬上要出生了。”

“我那時候遇到了學術論文抄襲的指責,我太專注於證明自己的清白。同樣也因為論文抄襲的事情,我在校內的學習環境很惡劣,所以一直混在隔壁三味大學,並不知道你媽媽已經懷孕了。”

“我之前說過,她是個非常特彆的姑娘。她把個人獨立和意誌自由放在第一位,可能我們都無法理解,但我們必須尊重她的想法。所以直到你出生前,我才接到電話,電話是打到宿舍裡,你母親找我,讓我來這個醫院一趟。”

老林敘述很有條理,語氣也非常平靜,但其實林朝夕能聽出來,他仍沒有完全從那件事裡走出來。

“然後呢?”她問。

“然後我沒有及時趕到。”

林朝夕搖了搖頭,不理解他這句話的含義。老林的視線落在她手裡那封信上。

在老林鼓勵下,她終於抽出信紙。

字是很標準的小楷,在輸液室透亮的白熾燈下,林朝夕看到了稱呼之下的第一行字

——兆生同學,這麼多年了,我一直在想,如果當時我沒有拉住你,你是不是會擁有非常幸福美滿的一生。

“接到你媽媽的電話後,就往醫院趕。雖然不知道是為什麼,但像她這樣的姑娘,當她說讓我去一下醫院,肯定是她非常需要我的時候。”

老林繼續說:“2月份還很冷,我從宿舍出來,穿過學校主乾道,經過傳達室,我發現,我的老師站在那。”

“他在那裡乾什麼?”林朝夕悚然。

“他看到了我的錄取通知書。”

林朝夕心中默念了“馮德明”三個字。

兩個世界的不同之處,一封錄取通知書,一封來自Paul Gee教授的詢問信。

那瞬間,林朝夕覺得渾身泛起雞皮疙瘩,一個從未有過的猜測在她腦海中浮現。她甚至不敢聽老林再說下去,而是低頭看向手裡的信紙。

——早些年的我是不懂的。

我自詡比你多吃幾袋鹽,又是大學門房,見識肯定長於你。所以對你當年的做法,我是全然不理解的。

比方說我認為,既然馮教授叫住你,說要和你談談,你就該留下來,這是你難得的機會。

林朝夕無法理解:“他要和你談什麼呢?”

“我的老師不想讓我出國,我後來才意識到,我們最早的分歧來源,就是我告訴他,我申請了CHU。”

林朝夕無法理解,低頭繼續看信。

——後來得知你放棄留學機會,我非常痛心。

在你出現在門口前,我見馮教授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已經留了他一會兒。我那時不知你們師徒間究竟出了什麼問題,如果知道你們有那麼深的學術糾紛,我一定不會讓他看到那封信。

林朝夕心頭劇震,聲音都顫抖:“馮教授捏造你論文剽竊,還要拿走你的錄取通知書,他為什麼要這麼做?”

“我為什麼要去思考‘他為什麼要這麼做’呢?”老林身體微微前傾,有些認真,“小林同學你看,這件事其實是我的選擇問題,不是其他任何人的問題。”

“這怎麼可能是你的選擇問題?!”

林朝夕聽到自己激越的聲音在輸液室裡響起,在很遠處看電視的病人向他們這裡投來一瞥,隨後又沉浸在電視劇情中。

“是,是張大爺拉住了我,讓我進傳達室和老師談談。但走進那間屋子的人是我,沒有人拿刀架在我脖子上。”

老林的語音越平和,林朝夕就越無法接受他這麼說,她感到自己快哭了。

“我進去後,看到我的錄取信就在桌上,我們就這封信談了談。我的老師希望我留下來繼續做他的學生,他會撤銷剽竊指控,給我很好的學術環境,甚至會在我未來的學術事業上幫助我。我拒絕了。”

老林沒有說任何關於馮教授為什麼這麼做的原因,他隻是敘述,不摻雜私人感情。

“但就因為我選擇轉身進傳達室,我到醫院已經遲了。你媽媽告訴了我兩件事:第一、她已經懷孕8個月;第二、因為我剛才沒到,所以她做了引產手術,孩子是我的,不過現在已經沒了。”

老林終於有些少年意氣:“我問她為什麼不等等我,她告訴我,她計算過我從宿舍衝到醫院要花多少時間,我到達的時間已經超過了最大區間值,她以為我不會來了。”

一滴透明藥水從藥瓶落下,林朝夕心頭劇震。

好像在某時某刻,老林也曾經那麼計算過裴之回家的時間,她卻從不知道,這“最大區間”背後意味著什麼。

剛才20多歲老林在醫院狂奔的畫麵再次浮現,她甚至感到整個空間再度變得灰而透明,在她對麵並不存在病床的地方,淺藍色遮簾輕輕飄蕩。

她很想說什麼,但喉頭哽咽,根本什麼話也說不出來。

“8個月,如果生下來,完全可以存活。因為我一個微不足道的轉身,我的孩子失去了活下來的機會。”老林像陷入漫長的回憶,但目光卻非常清醒。

“當時我非常痛苦,既不明白她為什麼這麼做,不肯給我一點機會。又很清楚知道,這件事不怪她,是我在人生最重要的選擇上,做錯了。”

“但是你不知道啊。”

“小林同學。”老林突然笑著看她,“大部分人在做人生的重要選擇前,都不會清楚知道它究竟有多重要,這對每個人都很公平。”

——你為什麼不等我?

——你來晚了。

好像有很細碎的對話聲,在完全消音的空間裡響起。

25歲的老林拿著他的錄取通知書,不知所措地離開病房,他衝到護士站,抓住醫生,卻得到了如出一轍的殘酷答案。

——是個女孩,引產的話,生下來就是死胎。

——產婦有生命危險,引產流程合法,你去哪裡投訴都沒用。

——是,孩子沒救了。

“但我還活著。”林朝夕用力擦了把眼淚,像抓住救命稻草似地,終於想到了最關鍵處,“你沒有懷疑過嗎?”

“我懷疑過。不過對那時候的我來講,我設想我的女兒還活著的可能性,隻是為了讓自己好受一點。”

老林繼續說了下去,“我首先去查了引產的具體過程,它很殘酷,會直接把利凡諾羊膜腔內注射,殺死胎兒。然後再用藥物引發產婦宮縮,過程和正常生產一樣。”

林朝夕看到老林伸出手,輕輕點著她額頭的位置,令她一陣毛骨悚然。

“其實媽媽是正常生下了我,然後把我送到了福利院?”

“我不知道,那時候我是不知道的。”老林很冷靜地說,“我隻是查到,正常產婦從注射利凡諾到通過藥物引發宮縮,需要一定時間。這段時間應該會比一席談話的時間更長一點,如果她特地去醫院引產,或許不會那麼快生下被注射死亡的嬰兒。”

老林說:“我找她談過,她給我的理由和醫生安告訴我的理由如出一轍。那個年代的小醫院,乾慣了這些事,很擅長抹平所有證據。她很明確表示她想擁有獨立的人生,不想要丈夫和孩子拖累她的生活。但我卻想知道,她為什麼懷你到8個月,又突然在8個月的時候選擇引產。”

雪越來越大,窗上蒙著厚重的水汽,寒冬至此終於顯示出威力。

“為什麼?”

“她的室友告訴我,那之前她父母從老家過來。還有另外一件我從不知道的事情,你媽媽第一次懷孕暈倒,是在馮教授的課上,他送她來的這家醫院。”

林朝夕猛地抬頭:“媽媽懷孕被發現了,被強行帶去引產,馮教授知道?”

她終於明白,為什麼當初他們相認時,老林會忍不住打電話給自己的老師。他忍受了那麼多年的孤獨,那麼多年了,他太想知道答案,從沒人告訴他答案。

“我不知道。小林同學你看,我當年得到的線索就是這些。從醫療證據上來說,你因為我沒及時趕到診室,已經死了。但我對我來說……”老林看著她笑了,“這是我的題目,我不能接受彆人做完給我的答案。萬一哪天,這些人良心發現或者說、我的女兒掉進兔子洞裡,突然知道自己爸爸是誰,我得等她過來抱著我的腿叫師父,對嗎?”

林朝夕的眼淚一下子就掉下來。

她很清楚,老林的玩笑隻是對她的寬慰,他其實從來不知道,自己還有機會能等到她。

但他還是沒有出國,他想等一個答案。

這從頭到尾都不是一個狗血的、糾結複雜的、充斥著人性善惡的故事。它隻是源於一個微不足道的選擇,和一個幾乎無望的堅持。

她看著眼前的老林,突然想起在真正現實中的,那個老林。

“在你來找我之前,我每天都在想,或許在某個世界裡,我毫不猶豫地衝過傳達室。然後帶著我的女兒,和她一起長大。生活或者會很苦,但一定很快樂。”

那個世界的老林沒有錄取通知書,是因為從沒拿到過。

他沒有轉身、沒有留下、沒有談談,他毫不猶豫衝向醫院,在時間和人性的賽跑中,趕在了前麵。

老門衛的信已經到了尾聲,林朝夕看到了最後的那行字。

——我已經老了,人老了以後,回憶當年的事情,才會意識到自己究竟錯在哪裡。

在你的數學和你的良心之前,你想要的是後者。

兆生,我欠你個道歉。

張大民

於家中

奶茶已經涼了,隻有很淡的香味飄來。

窗外的雪又大了,紛紛揚揚,路燈下現出柔和鬆軟的光澤。底下的庭院的門被推開,吱呀一聲。

林朝夕看向窗外,看到25歲的老林走入醫院後的小庭院。

路燈下的鐵製長椅堆滿了白色的雪,隻露出黑而細的長邊。

年輕的老林就這麼坐在漫天大雪中,拆開了手裡的錄取通知書。他雙手蒙麵,躬身痛哭起來。

林朝夕緩緩抬頭,看向麵前41歲的他,忽然明白了:“其實你永遠知道,自己要的是什麼。”

“是啊,我知道。”老林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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