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忠說:“表少爺,我剛才過去招呼,沒說就是說了,說了就是沒說。”
葉賢齊迷糊:“什麼說了沒說?你就是沒說!”
蘇忠哎哎了兩聲:“到了到了,表少爺你先上船吧,我數數行李去,萬一丟岸上了。”
葉賢齊隻好作罷,縱身跳上了船,一頭鑽進船艙,見表妹坐在窗旁望著外頭江麵,仿佛在想心事。
他忽然想起個事兒,眉頭一皺,笑嘻嘻湊過去,附耳低聲說:“雪至,我就知道,你不會不答應的!你不是喜歡那位傅君嗎,我好不容易,可算替你打聽到了個消息。你說巧不巧,下半年他也不在你原來的學校了,竟也被你要去的那間軍醫學院給聘去任教了!你要不去,往後怎麼有機會再見麵?”
“這可真叫緣分哪,緣分!”
葉賢齊搖頭晃腦,一臉感慨。
蘇雪至因了原本還帶著的記憶,早就知道自己這個表哥怎麼的那天就如此巧,舅舅一出事,他就冒了出來。
根本不是他當時恰好從東洋回來,而是他早就已經回來了。
事情是這樣的,蘇雪至在放假前的那一周,學校放學出來,回往住的舅舅家,經過一間當鋪,竟意外地看見原本人應當在日本的表哥從裡頭走了出來,似乎剛剛當了什麼東西。
當時她十分驚詫。
葉賢齊解釋,他這學期提早放假了,前幾天剛從日本回來。舅舅要替他安排婚事,他堅決抗拒,不想回家,所以現在寄居在朋友那裡,手頭有點緊,剛才就當了懷表,讓表妹替他保守秘密,千萬彆告訴舅舅。
蘇雪至一口答應,請他去吃飯,還答應借錢給他應急,吃飯時,向表哥透露煩惱,說自己仰慕學校裡一個去年從東洋留學回來任教的青年,名傅明城。
傅君好像是北方人氏,日本學醫,留學歸來後,原本完全可以留在條件更好的大都市,但他立誌報國,想促進本土西醫發展,知道內陸省份的西醫教資落後,缺乏教師,於是毅然應聘,去年,就到了蘇雪至所在的那所西醫學堂執教。
傅君年輕有風采,舉手投足,有大家子弟的氣度。
據說他出身富貴,來自北方的一戶豪門,但他自己卻從未提及半句。
他多才多藝,除了教醫科,還兼體育,平日和學生也頗多互動,學生都很喜歡他。見蘇雪至成績落後,擔心畢業有問題,還主動為她補習功課,勉勵她好好學醫,將來以醫救國。
傅君是出於師長對學生的關心和鼓勵,蘇雪至卻正當妙齡,恰少女懷春的年紀,接觸多了,難免生出情愫。但想到自己的特殊情況,母親蠻橫無情,是應當被打倒的封建家長,自己卻隻能屈服,抱怨,說已經無法忍受,決意這次放假回去就和母親攤牌,要求做回女子。
她料母親輕易不會同意,讓葉賢齊陪她一起回,幫她在母親麵前據理力爭。
葉賢齊為了借錢,兩眼一閉,張口就應,等跟著蘇雪至回家,還沒進縣城門,又開始膽怯了,找借口極力勸說表妹打消主意。
陷入癡戀裡的女子,總是分外勇敢。
蘇雪至心意堅定,惱他臨陣脫逃,索性自己回,於是有了後頭發生的那一連串意外。
葉賢齊沒想到表妹和姑母會鬨得這麼厲害,當時聽說蘇家少爺投了河,膽戰心驚,在蘇家外頭轉了一天,第二天聽說沒事了,終於放了心。沒想到才過了幾天,又說自己爹出了事,來這邊的路上遇到土匪,這下再也躲不住了,那天就跳了出來。
這會兒一道出門,他生怕表妹心裡還生自己的氣,前幾天就暗中替她打聽消息,這會兒獻寶似地將消息說了出來,還以為表妹會很興奮,卻見她沒反應,隻淡淡地哦了一聲,越發認定她心裡還在惱自己自己,討好地說:“雪至,你太厲害了,竟能想出那個法子嚇唬姑媽。要不是你自己改了主意,我看姑媽肯定點頭了……”
突然,他醍醐灌頂:“我知道了!你不會是已經知道傅君也要去天城執教的消息,這才又改了主意吧?”
蘇雪至嫌他囉嗦話多,絮絮叨叨老太太似的,全是自己沒興趣聽的,含含糊糊搪塞了一句,就靠在一旁榻上,抄起一本帶出來的現在的醫科教材書,翻了起來。
葉賢齊愈發肯定了自己的猜測,否則表妹怎麼會突然改主意?
想起前些天自己為了打聽消息跑的腿,不免有瞎子點燈白費蠟的空虛感,見表妹不睬自己看起了書,也無趣地仰在了對麵的一張榻上,長長伸了個懶腰。
“噯,這船窄的,屁股都不能挪……真想快點換汽船啊!”
一路順風順水,幾天之後,如他所願,船順利到了汽船的換乘地,下遊重城渝城。
這年頭,外頭的江河水麵上,各種冒著黑色煙囪的大小汽船已往來不絕。但從敘府下去的這段長達將近兩千裡的上遊江段,變幻莫測的水勢和險惡的地形,成為了阻擋外來者進入這個古老王國的巨大屏障。
一般的汽船逆流而上時,在一些險水地段,不像人力船能依靠纖夫助力,或因沒有足夠的馬力對抗水力,或因季節水枯,無法支撐安全的常規通過,所以迄今為止,開通進出的汽船航班稀少。
本月就隻一艘福萊號,於二十號從渝城出發到滬。
蘇家早早就發電報到渝城分號,讓掌櫃定票。本是想為兩個少爺訂兩間頭等艙包房,卻沒想到頭等艙所在的整個頂層,竟已被不知是什麼來路的人給包了。且他們定的晚,中層的普通包間也沒了,隻剩下層通鋪。幸好掌櫃和船公司的人熟,靠著麵子,終於搞到一間中層的包間。
沒辦法,隻能讓兩位少爺住一起了。
蘇雪至無所謂。反正晚上睡覺中間會拉簾子。對這個表哥,大約因為前身的關係,她感覺熟得簡直像自己。
至於葉賢齊,更是壓根兒就沒把蘇雪至當女孩子看待。兩人就同住一間艙房,但沒想到上船的頭天晚上,就出了個意外。
半夜,隔壁傳來妖精打架聲。
普通間毫無隔音可言,外頭有人走過,喘氣大點都能聽到。
蘇雪至眼睛盯著艙房頂棚上的一片鏽斑,回憶人體生殖器官構造和解剖麵,麵無表情。
但做表哥的,這個時候終於意識到,表妹是女孩子,這樣會教壞她,十分氣惱,衝上去就啪啪啪地奮力拍隔板。
聲音停了。隔壁男的倒是一聲不吭,女的就厲害了,竟不甘示弱,照樣奉還,一邊捶隔板,一邊罵:“喂!死人啊儂!半夜三更,港杜卻大便啊!”卻是中年女人的尖細嗓子,一口濃濃海派音。
葉賢齊一愣:“你才吃大便,你十八輩祖宗都吃大便,吃出了你龜老子!”
那女人聽他聲音年輕,不怒反笑:“喲,原來是個小冊老!叫你白蹭了牆角,便宜你了!阿福,你死了?給我過來!”
在中年女人強大的戰鬥力麵前,葉賢齊一敗塗地,氣得空跳腳,聽隔壁竟真的又來了,彆的艙房也沒人吭聲,大約都在偷聽,於是咬牙切齒,恨恨踹了一腳隔板,叫蘇雪至先出去,說等下再叫她回來。
蘇雪至就照表哥安排,先出去了。
已是深夜,為防撞礁,船已停航在一片緩水區的岸邊。
除了船頭方向亮著一團燈火,其餘地方都黑乎乎的,看不見半個人影。
今夜天氣很好,滿天繁星,江水輕湧,山峰被深藍色的夜空勾勒出起伏的線條。
深夜穹蒼,江流之上。
這一刻,倘若立在這甲板上的是位雅人,當發幽思微。
再不濟,也該賞景怡情。
蘇雪至卻沒這樣的心情。
白天為了轉船,趕路有點累,她現在隻想躺下去休息。人站在二層狹仄幽暗的船尾甲板邊等著,百無聊賴,心裡就賭那個叫“阿福”的家夥,在周圍都是耳朵的情況下,持久力夠自己數幾頭羊。
她喜歡用數羊來計時。一頭羊就是一秒鐘,她掐得非常準,堪比秒表。
這是小時候黑夜裡她睡不著覺練出來的。
一頭羊。
兩頭羊。
三頭羊。
數到三十頭的時候,忽然,她的鼻息裡聞到了一股煙草味。
好像是從頭頂飄下來的。
她下意識地仰頭望去,看見上層甲板的一個角落裡,有道影。
光線很暗,看不大清楚,但輪廓是男子,高個,背影略消瘦,麵對著船舷外的江峰,在抽煙。
她有一種直覺,這人應該在自己頭上的那個地方站了有一會兒了。
至少是比自己先來的。
周圍是如此的安靜,連白天澎湃的江水,此刻也睡了。
她的耳朵裡,甚至仿佛能聽到男人銜在嘴裡的那根香煙煙草受著火星炙烤而發出的嘶嘶聲。
這人或是獨自在這裡凝神思慮什麼,或者,純粹就是抽根煙而已。
看著這道仿佛已然和這夜半江峰融在一起的沉默黑影,她忽然生出一種自己貿然侵入彆人私域似的唐突之感。
她立刻屏住呼吸,輕輕轉身,想要悄悄地離開。
這時,耳邊卻傳來了一陣踢嗒踢嗒的腳步聲,表哥從艙房裡跑了出來,語氣無比震驚:“哎呦我去!雪至我跟你說,那個阿福,居然兩分鐘不到就完事了!兩分鐘!我的娘!那個女的在罵沒用呢——”
蘇雪至下意識地再次仰頭看去。
那人也正轉頭,看了自己這邊一眼,仿佛有被驚擾的微慍,抬手將煙蒂頭遠遠地彈進了江裡,便轉身要走,卻忽然低頭,剛夾煙的手握拳,手背輕輕壓了壓嘴,微微偏過臉去,短促悶咳了一下,隨即邁步離開,身影迅速地消失在了夜色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