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至慢慢地吐出了一口氣。
被這麼打斷了一下,她也沒興致繼續背東西了,看了看掛在二樓走廊上的鐘,快要晚上九點了。再等片刻,終於,樓下發出開門和說話的聲音,伴著漸漸遠去的雜亂腳步聲,那位周市長的聲音隱隱傳了上來:“……這回多虧了賀司令的幫忙,明晚我在天霄樓定包廂,請賀司令務必賞臉……”
賀漢渚好像說他有事,拒了,然後又是另外幾個不知道什麼人的臨行套話。大約十來分鐘後,人終於全部走了,下麵安靜了下來。蘇雪至看見賀漢渚快步登著樓梯上來了,臉上沒有笑意,眉間便就透出了幾縷淡淡沉倦。
她迎了上去。
“表……”
他徑直就從她的身邊走過,入了書房,隨後丁春山跟了進去,關上了門。
蘇雪至默默吞回了舅。
她在外頭又等了幾分鐘的樣子,丁春山出來了,朝她點了點頭,低聲說:“司令叫你進去了。”
招之則來,呼之則去。聽個指示,也要等上一晚上。
這就是賣身的代價。
蘇雪至想著賣身的好處,保持著好心情,走了進去,見賀漢渚靠在書桌後的椅子裡,麵無表情,兩道目光投向自己。
她吃不準他叫自己來,是要指示什麼內容,但也看出來了,他心情不好,肯定沒好事,就沒靠得太近,離他遠遠地停住了,叫完剛才那聲中途夭折的表舅,隨即主動禮貌地問:“您叫我來,是有什麼事嗎?”
看他應酬挺累的,但她也絕對不輕鬆。
真的不早了,想快點回去。明天有堂軍事理論課的考試,她還沒背完東西。本來打算晚上醫院回來背,現在這麼一搞,計劃全都亂掉,等回去了,今晚上也不知道要到幾點才能睡下了。
他打量她:“挺上照,以後應該多給你安排些這樣露臉的機會。”語氣平平,也聽不出是諷刺還是真的在誇獎。
蘇雪至一怔。
他從桌頭的一疊紙張文件下抽出了幾張報紙,“啪”的一聲,甩到桌麵上,衝她勾了勾手指:“你給我過來。”
蘇雪至猜到了,應該就是昨晚傅明城提到的報道過周家莊案的那幾份報紙。
她隻好走了過去,覷了一眼,終於親眼看到了自己的照片,嚇了一跳。
本來當時就是冷不丁抓拍的,加上她躲了一下,照片裡的她哭喪著臉,雙目無神,更要命的是,嘴巴居然張著,於是神情顯得愈發悲苦,好比一個剛剛慘遭愛人拋棄的絕望的失戀者。
用這種形象,來代表報道中描述的孫局長口中的“科學新青年”,實在是不能服眾。
雖然她不在意這些,但看到自己這種醜照堂而皇之地被登在了報紙上,終究不是一件愉快的事。
譬如,現在她就回過味了。對麵這個人剛才是在諷刺自己,說什麼“上照”。
好在唯一安慰,現在照片像素實在太差,麵目模糊,除非是熟人,否則,拿著這張照片麵對麵地找,恐怕未必也能找出她真人。
但她旁邊的馬臉孫局,竟被拍得儀表堂堂,看起來頗有威嚴的樣子。
蘇雪至愈發懊惱了。
賀漢渚見她兩隻眼睛隻顧盯著照片看,臉色一沉,屈指,指節重重地叩了叩桌麵:“出風頭的感覺,不錯是吧?”
蘇雪至終於從自己這張醜得足以令她社會性死亡的照片上拉回神,抬起眼,對上他那兩道盯著自己的烏沉沉的目光,一凜,急忙又看具體的報道內容。
看著報道裡滿篇都是對孫孟先的吹捧和讚揚,她忽然想起之前,從莊闐申那裡聽來的一些所謂的天城內幕。
賀漢渚和督辦廖壽霖是對頭,麵上和氣,但一旦時局有變,可能就會變成你死我活地步的那種對頭。
孫孟先以前和廖壽霖不對付,但現在,因為賀漢渚的到來,立場變得不明。
難道孫孟先表麵看著對賀漢渚畢恭畢敬,滿口“司令”“煙橋”,實際也是賀漢渚的對頭?現在因為自己無意間的舉動,孫孟先借機大出風頭,賀漢渚認為自己故意去幫他的對頭,所以遷怒自己?
蘇雪至越想越有道理,趕緊解釋:“表舅你聽我說,這件事從頭到尾,都是個誤會。不是我自己想出風頭,更不是故意要拆你的台。這樣的結果,完全是意外。剛開始我以為隻是鄉下的一樁普通命案,需要法醫檢驗,學校也同意,我就去了,我真的沒想到,後來孫孟先會親自到場,還帶了一幫文人和記者……”
她指著桌上那張醜哭了的照片:“更不是我自己想上報紙幫孫孟先做宣傳……”
“行了。”
她解釋的時候,賀漢渚一直瞧著她,忽然打斷。
“蘇雪至,兩件事,你給我聽好了。”
“第一,從現在開始,往後無論什麼案子找你,你都要先征得我的同意,然後才能去!”
蘇雪至一愣。
他的語氣聽著頗是平和,但口吻裡,卻充滿了不容置疑的命令。
“你知不知道,孫孟先拿你當幌子,恐嚇李祥瑞,演出了那麼一出精彩戲碼?”
他側目睨著她,好似恨鐵不成鋼的表情,又透著三分譏嘲。
“你自以為聰明能乾,探究真相,高尚偉大,是不是?被人當工具利用都不知道,何其蠢笨!”
蘇雪至沉默了下去,沒有辯解。
他說話難聽,但基本也算事實。
對自己提的這個要求,雖然令她感覺很不舒服,猶如脖子上套了根繩索,但想到自己既已迫於情勢屈服於麵前的這個人,也就無法反對了。
“第二……”
他頓了一下,看了她一眼,指在桌上叩了叩:“拿出來!”
蘇雪至一愣:“什麼?”
“傅明城給了你什麼?給我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