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點鐘,他開車抵達車站,在豹子和幾名便衣的隨同下,進入月台,靜靜等待。
十分鐘後,一輛火車從北邊吐著黑煙咆哮著靠近,漸漸地放緩,最後停了下來。
中間的一節包廂,車門打開,從車裡先下來了幾個便衣護衛,然後是名頭發灰白容貌顯得精神奕奕的人,五六十歲的樣子,長衫馬甲,手裡拄著一根拐杖,正是當今的陸軍總長王孝坤。
王孝坤一眼就看見了賀漢渚,臉上露出笑容。賀漢渚也快步走了上去,笑道:“伯父路上辛苦了,等下我給您開車,送您到府。”
王孝坤笑著擺手:“你如今是天城的衛戍司令,大忙人,要你來接,就已經麻煩了,怎麼還能讓你給我開車?”
賀漢渚對他十分尊重,扶住他的一臂,並肩朝外走去,說:“應該的。您有事,我再忙,那也不叫事。”
王孝坤笑著拍了拍他手臂,神色欣慰:“說起來是我僭越。有時候我常想,我要是有你這麼一個兒子,這輩子,可真就無憾了!”
賀漢渚一笑:“庭芝人中龍鳳,資質過人,隻欠幾分曆練。淩駕於我之上,是必然的事,指日可待。”
王孝坤笑著歎氣:“借你吉言,但願吧。不敢指望淩駕於你,將來能有你一半,就是我老王家燒對了高香。”
一路說著話,賀漢渚也引人到了車前,親手打開車門,接過拐杖,等王孝坤坐定,仔細地把拐杖放好在位置旁,隨即讓司機下去,另外乘車,自己坐了進去,在前後一車的隨同下,駕車離去。
王孝坤上車後,大約是乘火車勞累,閉目養神。等車開出火車站路大約幾裡,他忽然說道:“先去西山承恩寺,有個小事,先處理下。”說話時,眼睛依然閉著,沒有睜開。
賀漢渚沒多問,調轉車頭,開往西山,大約半個小時後,汽車停在山下,王孝坤下了車,抬頭看了眼半山的那座廟宇,帶頭往上爬山。爬了一百多級石階,來到承恩寺,穿過大殿,來到殿後,走出寺廟的後門,最後停在了後山的一塊空地上,雙手搭在停於身前的拐杖龍頭之上,突然喝了一聲:“把人帶出來!”
賀漢渚迎著頭頂略帶刺目的陽光,微微眯眼,看去。
幾個人抬著一隻長口袋從邊上的一條山路後走了出來。口袋裡仿佛裝了人。被放下後,不停地掙紮扭動,發出一陣嗚嗚的聲音。
顯然,裡頭人的嘴巴被東西堵住了。
王孝坤說:“煙橋,上回你遇刺的事,不能就那麼作罷,我一直在追查。我本以為是陸宏達派人乾的,但你是總統跟前的紅人,總統希望你們雙方和解,他就算想要你的命,也不敢在這個時候動手。於是我又查了彆人,最後終於揪出了背後的主使人!”
他命手下將袋子解開,裡麵露出來一個人的上半身。
不是彆人,竟是如今的軍部軍務司司長,王孝坤從小收養大的親侄兒,名王彪。
王彪看見他,拚命地掙紮,眼睛裡露出恐懼和乞憐的光。
王孝坤卻沒什麼表情,說:“我從小栽培他,本指望他能出息,沒想到他竟愚蠢到了這樣的地步,利欲熏心,以為你沒了,他就能取代你的位置?”
他轉向賀漢渚。
“動了我,乃至傷了我的兒子,都沒關係,骨血尚在,我可以不趕儘殺絕。但無論是誰,圖謀對你下手,還險些害了你的命,我王孝坤是絕不能容他活在世上的,即便是我的親侄兒,也不例外!有一就有二,我得給你一個交待,給老太爺的天上之靈一個交待!”
“殺人償命,他得死!這個人,我交給你了,隨你處決,完事了,正好埋在這裡……”
他環顧一眼山峰四周。
“也算是塊寶地。”
王孝坤說完,丟下地上的侄兒,從旁走過,身影很快消失在了山路羊腸道的儘頭。
山風勁吹,失了手腳和口舌自由的王彪癱在地上,恐懼地睜大眼睛,看著賀漢渚點了支香煙,抽了兩口,走到自己的麵前,蹲下去,兩道目光落在自己的臉上,仿佛在打量著他。
他再次奮力地掙紮,拚命地點頭。
賀漢渚端詳了他片刻,解了縛住他手的繩索,又將他口裡的嘴塞拔掉。
“煙橋!煙橋!我錯了!我不該一時鬼迷了心竅!求求你,饒了我,我後悔了,真的後悔了,要是這次你能放過我,從今往後,我一定知恩圖報,做牛做馬……”
王彪從地上一骨碌爬了起來,跪著,拚命地磕頭。
賀漢渚笑了笑,將自己吸了兩口點著了的那支煙,塞進了王彪張開的嘴裡,說:“咱們以前也一起起過義的,算是同袍,對吧。”
香煙從王彪的嘴裡掉出來,他慌忙撿起來,放回嘴裡,咬著,拚命地點頭。
“你想要我的命,老實說,我不是很想要你的命。但你又乾了這樣的事,我也不能當什麼都沒發生,對吧?”
賀漢渚手伸進上衣內兜,摸出來一把槍,指勾住扳機孔,轉了幾圈,放在地上。
“你自己決斷。自己來個痛快。要是不想死,那就給我滾得遠遠的,往後再不許再出現在我的麵前。”
“畢竟,我還沒能大度到能容忍和一個想要我命的人共事。你說是吧?”
王彪吃驚地看著他,那支香煙又從嘴裡掉了下來。
對方神色平靜,竟然仿佛不是玩笑,說完站了起來,丟下他,沿著山路,轉身邁步,朝著寺院的方向走去。
王彪回過神,顫抖著手,拿起地上的槍,看了槍口幾秒,倏然抬起頭,盯著前方的那道背影,臉頰微微抽搐。
他根本就不相信,這個姓賀的,會真就這麼輕而易舉地放過自己。
不過是想逼他自儘,或者,等自己相信他的話逃走了,他轉個頭再派人取自己的命。他好在伯父麵前做人情。
開弓沒有回頭箭,一不做二不休。
姓賀的要是真的死了,在既成的事實麵前,自己從伯父手底下獲生的可能,反而更大。
他不再猶豫,突然掉轉槍頭,朝著前方背影,迅速扣下扳機。
“哢噠”一聲,空槍。
他定住,反應了過來,再連開兩槍,依然空槍。
再兩槍,還是沒有子彈。
他的眼睛裡充滿了不可置信的光,手抖得厲害,再也拿不住了,槍滑落,掉在了地上。
賀漢渚走了回來,用悲憫的目光,看著已徹底癱軟在了地上的王彪,慢慢俯身,撿起了槍,將烏洞洞的槍口對準他,說:“子彈隻有一發,就在這一槍。”
“我說出來的話,其實通常都是真的。你們卻全都不信。”
他又道了一句,語氣帶了幾分遺憾。
“砰”的一聲。
王孝坤已回到了寺廟前門,聽見後山傳來了槍聲,腳步一頓,閉了閉目,隨即睜眼,朝前繼續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