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麵下著夜雨,還很大,罕見得起了冬雷。
這個時間,妹妹通常已經熄燈睡覺了,他撐傘,走在庭院裡的時候,卻看見二樓她房間窗戶裡的燈還亮著,進去,收攏了傘,遞給出來迎自己的吳媽,順口問道:“蘭雪晚上還沒睡?”
吳媽低聲說:“賀先生,小姐今天也不知道怎麼了,白天高高興興出去,說參加一個婦女會組織的什麼活動,傍晚回來,就悶悶不樂,晚飯都沒吃兩口,回到房間就沒出來了。我聽梅香說,進去幫她放衣服的時候,看見小姐好像哭過,眼睛有點紅。”
賀漢渚望了眼樓梯儘頭二樓的方向,跨步登上樓梯,來到妹妹的房間門口,叩了叩門。
“蘭雪,開門。”
“我睡了,哥哥你去休息吧。”裡頭傳出妹妹沉悶的聲音。
“聽話,開門,哥哥有事。”賀漢渚哄她。
片刻後,房間的門慢慢打開,賀蘭雪站在門後:“哥哥你什麼事?”
賀漢渚見她眼皮果然還帶了點殘餘的浮腫,便走了進去,站在門後,笑著問道:“你今天怎麼了?遇到什麼事了?跟哥哥說。”
賀蘭雪起先搖頭,說沒事。賀漢渚再哄兩句,她眼眶便又紅了,扭過臉。
“哥哥我真的沒事。不早了,你也去休息吧。”說完要往裡去。
賀漢渚望著她的背影:“是司機沒保護好你?我去問下他。”轉身要走。
“是我自己的事!”
賀蘭雪急忙叫住他。
賀漢渚轉頭,見妹妹已經垂淚了,一陣心疼,上去輕輕抱住她瘦削的肩,拍了拍她後背,柔聲哄道:“你怎麼了?和哥哥說。”
“哥哥!”
賀蘭雪再也忍不住了,撲進兄長的懷裡,眼淚掉下來,哭了一會兒,終於把今天後來遇到葉家父親打兒子,聽見他們提到蘇家少爺以後要成家的事給說了出來。
“哥哥,你以前就和我說過這個的。我知道我不該想。現在他們也這麼說了,我真的不會再想了!”
賀蘭雪哭完鼻子,從兄長的懷裡抬起臉。
“我心裡好過多了。這是最後一次了,我保證!哥哥你放心吧!”
賀漢渚含笑點頭,去取了妹妹的手帕,遞給她,看著她低頭,自己擦著眼睛,過了一會兒,抬頭說:“哥哥,我就是有點不放心。我聽葉家伯父的意思,要是葉家表哥沒用,蘇少爺好像就要有什麼事要冒充一輩子,他還說,葉家表哥害他不男不女什麼的。”
“他們到底是什麼意思?蘇少爺他是身體不好嗎?”
賀蘭雪仰麵看著兄長,目光裡,帶著幾縷困惑和擔憂。
賀漢渚安慰了幾句妹妹,說自己會留意這個事,讓她不必再掛心,哄好妹妹,吩咐她休息,便出來,回了自己的房間。
夜咳加上各種紛遝而來要解決的事,最近他連著多個夜晚,都沒睡好覺。
他感到有些疲乏,今夜想早些睡,便徑直除了衣物,赤腳踏入浴室,擰開龍頭。
水激出,嘩嘩地衝在他的頭上,澆淋而下。
妹妹的情緒是被撫平了,但在賀漢渚的心裡,有個疙瘩,卻一直難解。
非但難解,因為妹妹今夜的一番話,反而愈發膨脹,堵在他的胸中,令他很是不適。
他的直覺告訴他,蘇家兒子那邊一定有什麼事,正在隱瞞當中。
或許和他並無乾係,隻是彆人不願讓人知道罷了,他完全沒必要深究下去。
但……
懷疑的種子,既然已經落在而來他的心裡,他便不喜歡這種仿佛被人愚弄霧裡看花的感覺。
他痛恨這種自己無法掌控周圍人或者事的狀況。
這會令他生出一種不安全的感覺。
他任憑水流衝跌到他頭臉和肩背之上,迸濺開來。
在漸漸凝聚而起的滿室水霧當中,他閉著眼,反複回味著妹妹聽到的葉家父子說的那些話。
冒充一輩子……
不男不女……
他又想起前些天,葉賢齊來司令部,說的那一番乍聽起來有些莫名的話:
他從小那樣長大,自己沒的選,委屈……辛苦……
腦海裡,仿佛漸漸有什麼聚攏了起來,但他覺得這不可能,真的不可能……
他的理智這樣告訴他,另一個聲音,卻又催促他,再繼續找些能夠支持這個猜疑的理由。
在耳邊那嘩嘩不絕的落水聲裡,他忽然想了起來。
王庭芝曾說,覺得她像……並且,為之深深困擾。
他又想起來了,自己也曾握過她的胳膊,觸手綿軟,就好似……
再還有!
他終於想起來了。
將時間繼續往前推,記得剛開學不久,他去出席開學典禮,曾無意看到她仰頭,和傅明城說著話。
當時陽光照落,勾勒出他側顏的線條,從額一直到脖頸,那個時候,有那麼一瞬間,他覺得哪裡仿佛有點不對。
就在這一刻,他突然明白了過來。
蘇家兒子,他沒有喉結,平滑得到了異常的地步!
賀漢渚的心咚地一跳,在水簾下,慢慢地睜開了雙目。
他的對麵,水珠宛如瀑霧,不停地飛濺到嵌了白色馬賽克方塊的浴室牆麵上,碎開,又凝聚在一起,變成一道道長短不一的水柱,沿著瓷麵,不停地墜落。
他凝神盯了片刻,突然,眼中掠過一縷水刀似的鋒芒。
他想起那天,在那間日本的湯所裡,他忽略掉的那個背影。
他的心跳驀然加快。
真的是他?
蘇家的那個兒子?
女湯?
女湯!
怎麼可能!
這太過荒唐。簡直是匪夷所思!
賀漢渚再次閉目,繼續衝淋,片刻後,卻再也無法忍耐,伸出手,一把擰上龍頭,止住水,隨即睜眸,扯過浴巾,擦乾全身出來,迅速地穿上衣服,跨步下樓,開車,冒著寒冬的夜雨,徑直出門而去,消失在了夜色之中。
深夜,快要十二點了。
城南的那間日本湯所,營業時間也快到了。
因為今夜下了大雨,客人不是很多。菊子太太叫人去檢查過一遍湯池,確定沒有滯留的客人了,吩咐人可以提早清理打掃,結束後,早些回去。
她感到有些冷,回到櫃台後,搓了搓手,拿了瓶在火爐上溫著的燒酒,喝了一口,這時,看見門口有人進來,急忙放下酒,趿著木屐迎了上去,躬身笑道:“這位客人,實在抱歉,今晚太遲,已經不營業了,明天下午二點鐘後,歡迎您再光臨……”
“賀君!”
靠得近了,日本女人認出來人,有些吃驚。
她當然知道他的身份。
天城戍衛司令部的司令。
見他身上衣裳整齊,頭發卻濕漉漉的,不知是不是被雨水淋濕的,進來後,又低低地咳了兩聲。大約是冷的緣故,臉色看著也有點蒼白。
菊子太太忙扭頭,叫人送來乾淨的乾毛巾。
賀漢渚接過,隨意擦了擦頭發,沒說話。
菊子太太又送上熱茶。
“您是有事嗎?有事您請說,我會為您效勞。”
能在異國開這樣一家湯所,菊子太太自然也不是一般人,一番殷勤的接待過後,笑著問道。
賀漢渚看了眼女湯的方向。
那裡此刻空無一人,懸在每扇門前的燈籠,靜靜地發著昏黃的光,令這落了冰雨的冬夜,多了幾分暖意。
他遲疑了下。
實在太過荒唐了。但卻還是壓不下心裡那個驅使他連夜來到這裡、想要求證的疑團。
他不再猶豫。
“我與傅君來的那一次,你這邊的女湯,有沒有來過一個形貌類似男子的女客?”
他問道,語氣平靜。
菊子太太略一想,便笑了。
“是!我所有的客人,隻要來過一次,我便不會忘記,何況是那位小姐!”
“她喜歡打扮成男子的樣子,卻比真的男子還要迷人!我這邊有幾位女客,甚至向我偷偷打聽她呢!”
她用肯定的語氣,回答了來自客人的詢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