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話音落,站在外頭庭院裡的幾十名隨眾也跟著怒吼,一時間聲音衝天而起,驚得老槐樹上的巢鳥撲簌簌振翅,逃離而去。
蘇雪至乘著馬車趕到。她下來,停在門外等待著,看著蘇忠跑上去拍門,忽然,裡頭隱隱發出一陣轟然作響的吼聲,不但驚得鳥從樹上飛離,附近路過的行人,也紛紛駐足,默默觀望。
蘇忠用力地扣著鋪首,半晌,終於見門打開,出來了一個人。
那人麵色不善,殺氣騰騰,是水會的一個幫眾,平日常在三江碼頭走動,自然認得蘇忠,見是他,臉色才稍好了些,道:“今日當家誰也不見!蘇管事你有事,過後再來!”說完便要關門。
蘇忠忙指著站在身後的蘇雪至道:“是我家少爺!從天城學醫回來了!快去告訴三當家,就說我家少爺來給大當家看身體了!”
那人一愣,看了眼提著藥箱的蘇雪至,叫稍等,轉身匆匆朝裡奔去。
王泥鰍扶著鄭龍王去往前堂,還沒到,遠遠就見老幺一臉暴怒,往裡衝來,另幾個穩重些的當家則追了上來,連路勸阻,隻是老幺悍猛,平日隻聽鄭龍王的話,此刻發起怒來,旁人一時哪裡壓得住他。
鄭龍王一把撒開了王泥鰍扶著自己的手,緩緩挺直腰背,雙目望向前方,雖麵色依舊灰敗,但眼中卻陡然綻出精光,停穩後,邁步,自己朝前走去,喝道:“老幺!你乾什麼!天塌下來了?”
老幺停下,扭頭,見鄭龍王走了出來,腳步穩穩,哪裡有半點不好的樣子?一愣,反應了過來,鬆了口氣,大喜,衝上來喊道:“大當家!你沒事了?”
鄭龍王停步,微微含笑:“剛聽到前頭吵鬨,不用看,我就知道是你。老幺,我知你忠義,但報仇之事――”
他笑容消失,語氣轉為嚴厲。
“我早說過,和太平廳的馮家,恩怨已經兩清。你再這樣,傳出去,是想叫我失信於人?”
老幺麵露慚色,低頭不語,忽然又怫然變色,罵道:“殺千刀的庸醫!剛我問他大當家你如何了,他吞吞吐吐,一副大當家你就要熬不過的樣子,我一時心急,這才冒失了!等我再見到他,我非擰下他的腦袋不可!”
鄭龍王抬眼,目光掃過周圍這些和自己同生共死過的弟兄,見眾人無不默然,麵帶憂色,唯獨老幺魯直,渾渾噩噩,還在那裡替他自己找著場子,便極力振作精神,含笑道:“走了,都去議事堂吧。我有話要說……”
“三當家――”
這時,隻見外頭一個守門的會眾疾奔而入,口裡先是喊三當家,發現鄭龍王也出來了,改口。
“大當家!天德行的蘇大管事來了!說蘇少爺從天城學醫歸來,來給大當家你看身體了!”
眾人意外,全都扭頭望去。
鄭龍王猝然停步,身影頓住。
在他身旁的王泥鰍也驚呆了,還沒反應過來,忽然,手臂一緊,低頭,見是鄭龍王捏住了自己的胳膊。
他手冰冷,指節卻如鐵爪,捏得他手骨欲裂,一陣作痛。
幾十年前,他的結拜兄長正當壯年,帶著他和手下的幾十人豪橫水路,飲血拚殺之時,正是因了自己的緣故,這才偶和天德行那個拋頭露麵出來行走的貌美女掌櫃相識了。
隨後這麼多年,半輩子,二人若即若離。那不能為外人所知的隱秘,他當然一清二楚。
而蘇家少爺……其實是小姐,她對大當家向來不喜,乃至厭惡。大當家自然也有所覺察,對這個不能認的女兒,不但充滿自愧,更是不敢接近,即便想保護她,也隻能暗中默默行事。
這些,王泥鰍又豈會不知?
他萬萬沒想到,這個時候,小姐竟會回來,主動找了過來,說要給大當家治身體?
是真的來看人,還是另有意圖?
王泥鰍反應了過來,心裡有些忐忑。
他望向鄭龍王,見他目光凝固,依然一言不發,急忙代替他發問:“少爺人呢?”
“就在外頭!”
“快請進來!”
那幫眾應了一聲,轉身就走。
王泥鰍平生相好過的女人無數,卻未曾有過一子半女,遇到這樣的情況,一時也不知如何是好。見鄭龍王依舊那樣立著,雙目定睛,身形卻漸漸微晃,顯然是要站不穩了,怕萬一那位小姐借口看病來者不善,等下當著眾多弟兄的眼,場麵難堪,便忍住手骨上傳來的疼痛,輕聲問:“大當家,我扶你進去,你先坐下來?”
鄭龍王閉了閉目,睜開眼,已經再次立穩,隨即鬆開王泥鰍的手臂,沉聲道:“不必。我在這裡接她。”
王泥鰍暗歎口氣,怕出意外,不敢離遠,緊張地盯著前方。
蘇雪至提著醫箱,進了大門,在前後左右眾多水會幫眾投向她的目光盯視之中,隨了引路的人,快步匆匆穿過庭堂。
她抬起眼,便看見那個被人叫做龍王的水會大當家正獨自立在庭中。
比起她印象裡去年在碼頭偶遇的樣子,眼前的這個鄭龍王,麵色慘淡,病容憔悴。但他卻依然腰杆挺直,立著,看著自己,一動不動,身影望去,穩如泰山。
蘇雪至知道,以他現在的身體狀況,他竟還能有如此的精神狀態,必定是在撐著。
這或便是一個父親想要女兒看見的關於他的模樣?
不知道為什麼,當這道如高山般穩重的身影躍入她眼簾的時候,蘇雪至隻覺自己的心裡湧出了一股前所未有的暖意。
那是從她有記憶以來,她從未曾感覺過的,宛如尋到了生命依靠的心安之感,其厚,其重,甚至就連賀漢渚,也不曾帶給她過。
蘇雪至停頓了一下,將藥箱遞給身旁跟著的人,隨即快步走到了鄭龍王的麵前,伸出自己的手,攙住他臂。
“大當家,我是來替您看身體的。您快進去吧。”
她麵帶微笑,輕聲說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