賀漢渚被喚醒。
他轉過臉,見是王太太在幾個王家管事和下人的伴隨下沿著走廊行來,一個老媽子的手裡拎著食盒。
王太太給兒子送來了晚飯。
賀漢渚看見病房裡的她聽到了門外的聲音,她轉過臉,望了出來,兩人一下便四目相對。
她仿佛一愣。
他的心臟狂跳。這時王太太已走到他的身旁了,他隻能倉促地收回目光,轉向王太太,臉上露出笑容,和她打了聲招呼。
“是,今天剛到,過來看下庭芝。”
兒子在劉家口一戰負傷,腹部中彈,北上的路上,病情再次轉危。
兒子參戰一事,是丈夫點的頭。在兒子出事後,王太太除了責備丈夫,心裡一度也是埋怨賀漢渚的。怪他大意,令兒子置身險境。
但那都已過去了。現在兒子轉危為安,王太太自然也就不怪了,現在又見他第一時間來醫院探望,感動溢於言表。
“還是煙橋你好!你現在可是大人物了,一回來就記著庭芝。還站門口乾什麼,快進去! ”
王太太熱情地說著話,推開病房的門。
賀漢渚再次望向她,見她已低頭,沒再看自己了,繼續寫著她的東西。
王庭芝也不複片刻前的嬉皮笑臉,靠坐在了床頭上。
“小蘇,你也在啊!”
王太太看見蘇雪至,忙招呼。
幾天前這個小蘇到了,根據那個魯道夫醫生的說法,是小蘇帶來的一種新藥救了自己的兒子。王太太從前心裡的那點疙瘩雖然還是未消,但至少,麵上是很客氣了。
蘇雪至笑了笑,點頭回禮,寫完了最後一點東西,收了筆記本。
“庭芝快看,誰來看你了!”
王太太又衝著兒子嚷了一句。
王庭芝扭過來臉,望著還站在門口附近的賀漢渚,臉上露出了笑容。
“四哥。”他叫了一聲,要下地。
賀漢渚含笑快步走了進來,握住他的肩,讓他不用動,讓他靠回去,隨即問他身體感覺如何了。
“挺好的。魯道夫醫生說我過幾天就能出院了。謝謝四哥關心。”
“你沒事就好,好好休息。這次你立了大功,上次在徐州醫院,我有事先走了,沒想到後來你又出了意外,幸好沒出大事。”
王太太插話:“煙橋,在你麵前,伯母也就不瞞著了。這回我真的是被嚇壞了,幸好庭芝沒事,要是他有個三長兩短,我也不想活了。”
她說起這個,現在還是心有餘悸。
“娘,你說夠了沒?這話說過幾遍了?你彆待這裡了,人太多,會影響彆的病人,醫院不歡迎。東西我自己會吃,你趕緊帶著你的人回去!”
王庭芝皺眉,趕人。
“什麼叫影響彆人?這裡就你一個,我影響誰了?我來給你送飯,正好你四哥也來了,我說兩句話都不行嗎?”
王太太心裡不滿,卻不敢和兒子再較勁,嘴裡咕噥了兩句,轉向賀漢渚,“煙橋你看,他就這樣,一句話都不讓我說!”
賀漢渚道歉:“全怪我,之前安排不周,令庭芝涉險受傷,令伯母你擔憂了。”王太太歎氣,擺了擺手:“算了,也不能怪你,你也不想這樣的。好在最後沒事。對了,“王太太忽然想起一件事。
“前些天我聽說了一個事,陸宏達死了,你知道了吧?說他跟著日本人去東瀛,沒想到軍艦剛出港,當天晚上,彈藥庫自爆,艦上死了大半的人?他也跟著什麼將軍一起炸死了!”
“是,我也看到消息了。”賀漢渚微笑道。“我可真替你高興,我還特意叫人念了報紙給我聽!這可真是天理昭昭,報應不爽!死得好!跟著日本人混,能有什麼好下場!”
蘇雪至悄悄地退了出去。
賀漢渚眼角餘光一直看著她,見她走了,耐著性子陪王太太又說了幾句話,也笑著告退:“伯母你先陪庭芝,我另有事,出去一下。”
“行,行,你去吧。”
賀漢渚和看過來的王庭芝點了點頭,離開病房,追她到了魯道夫的辦公室。
蘇雪至和魯道夫談論了幾句關於王庭芝的情況,說自己明天就不來了。
魯道夫問她接下來是否要繼續實驗室的工作。蘇雪至點頭:“是,醫學校畢業了,下周就是畢業典禮,結束後,主要精力就放在實驗室的工作上了。”
“我非常期待!希望儘快能聽到關於你們進一步獲得成功的好消息!我敢斷言,這將是一個足以改變醫學現狀的偉大的發現!”
賀漢渚默默地等在門口的側旁,聽著她和魯道夫在裡麵的談話,當聽到魯道夫興致勃勃地邀她晚上一起吃飯,希望更多地了解些關於新藥的詳情時,他邁出一步,抬手,敲門。
辦公室裡的兩人停了談話,一起扭頭望了出來。
“對不起教授,我找她有點事。”
賀漢渚麵帶歉意,含笑對魯道夫說道。
魯道夫麵露遺憾之色,攤了攤手:“好吧,那就下次了。”
賀漢渚向他道謝,隨即望向蘇雪至。
蘇雪至和魯道夫告辭,走了出來。
賀漢渚和她並肩同行。兩人起先誰都沒有說話。
這個時間醫院裡人不多,走廊上空蕩蕩的,賀漢渚隻聽到自己和她發出的腳步落地的聲。快到醫院門口,她忽地停步。
賀漢渚跟她,停了下來。
他看見她轉向自己,麵上露出笑容。
“祝賀你的凱旋。很高興你回來了。”
她頓了一下。
“你找我,什麼事。”
那雙曾在他瀕臨死亡之際最後定格在他腦海裡的明眸,望了過來,望著他。
現在,它是真實的,鮮活的,和他近在咫尺。
她正安靜地等著他說話。
賀漢渚控製不住自己,很快,手心微微地沁出了一層濕汗。
他沉默了幾秒,轉頭,遠遠看見自己來時停在那裡的汽車,轉回了臉。
“你應該還沒去看過新的實驗場吧?丁春山也來了,他可以現在就帶你去。”
丁春山尋的新的實驗場地位於京師西郊。自然了,丁春山自己不可能做主。這個地方是賀漢渚落實的。餘博士帶了些人,已經進駐了。蘇雪至剛趕來這裡沒幾天,還沒去過。
她笑道:“好,我正想去。而且,我也需要和你詳細談一下這件事。”
賀漢渚暗暗呼了一口氣,點頭,和她繼續邁步向前。
丁春山等在車裡,見上司和小蘇一起出來了,立刻從車上下來,打開車門,等兩人上去,他駕車而去。
病房裡,王太太端著帶來的食盒,坐到病床邊,一邊親手喂兒子吃飯,一邊念叨:“庭芝我跟你說,陳家人真不是東西,我看他們就是想退婚,之所以沒提,是怕被人說道。前些時候,三天兩頭叫人找我,話裡話外,無非是想叫咱們先開口。又當□□又立牌坊。我偏不理。我就看他們能忍到什麼時候。不過,陳家小姐竟還算是可以的,今天竟偷偷跑來找我,問你的情況,還說年初咱們走的時候,她想來送我的,是被她的兄嫂給關起來了。沒想到陳家歹竹出好筍,以前是我錯怪了她…… ”
王太太見兒子沒半點反應,眼睛盯著天花板,發呆,仿佛魂遊太虛,急忙伸手,又去摸他腦門。
“庭芝你怎麼了?你不會又發燒了吧?”
王庭芝躲開自己母親的手,從病床上一躍而下,套上鞋,匆匆奔了出去。
他追到醫院門口,看見蘇雪至和賀漢渚上了輛車,兩人一道離去了。
他大病初愈,體力還是沒有完全恢複,跑了段路,此刻便一手扶著門框,微微喘氣。
王太太追了出來,扶住他。
“你怎麼了?你這孩子,是不是撞了邪?”
王太太現在猶如驚弓之鳥,見狀決定明天就去燒香拜廟,替兒子祈福,驅走祟怪,望時來運轉,王家能恢複往日榮耀。
想想,連陸宏達都能那樣突如其來毫無預兆地丟了性命,期待王家起複,也就不算什麼不可能的癡心妄想了。
王庭芝轉身,一言不發地走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