蘇雪至想都沒想, 說:“局長抬舉我了,需要的話, 我也很願意出力的,但沒有資格接受這樣的頭銜。我還是在校生,校內比我專精的人,比比皆是,我隻是接受校方委派前來協助警局而已。”
孫孟先大約沒想到她一口就拒了,一怔,神色略尷尬, 但很快, 又哈哈地笑:“好!這才叫新青年!我就喜歡像你這樣的新青年!不計名利,更見風範!既然這樣, 這頭銜就先為你留著,隨時歡迎上任。就算不上任,也一樣期待日後協助――”
蘇雪至煩死了這個滿嘴官話套話的孫局長, 見周圍的人又開始奉承他,點了點頭,說學校還有事得回去了, 進了草棚,拿自己的東西。
遺體剛剛已被周家莊的人抬了出去,周小玉被那個三嫂牽著,跟在旁邊,走著, 回頭不停張望她所在的方向。
命案順利地查清了,但她的心情, 卻絲毫沒有輕鬆的感覺。
她目送那道小小的瘦弱身影蹣跚而去,見表哥葉賢齊正被姚能叫去說話, 很忙的樣子,過去簡單打了聲招呼,說要回了。
葉賢齊立刻說送她,她說不用,借了他的馬,讓他有空來取,翻身上去,直接騎馬就回了學校。
她沒有看報紙的習慣,也不大關心,不知道次日的好幾家報紙,一起報道了昨天發生的這樁兩村人命官司案,經過就草草提了兩句,重點是結果,稱讚孫局長與時俱進,如何處理轄下涉及民生安定的大事,不但兼顧人情和法律,而且,最令人眼睛一亮的是,尊重科學,愛惜人才。消息發布後,廣受好評,孫局長在輿論場上打了一個漂亮的翻身仗,甚至可以說,暗暗地還了他頂頭上司賀司令以一記顏色。
也是同一天的傍晚,葉賢齊來取馬,蘇雪至到校門口見他,發現他已經換了身製服,說是因為這個案子,被認為出力有功,又說警局正需要新風氣,原來的副警長做了警長,他就被警署區長姚能破格提拔成了副警長,警棚裡的二號人物,平常就負責在那個片區東跑西跑,解決轄下出的各種雞毛蒜皮麻煩事兒。
畢竟是升官,蘇雪至恭喜他。
葉賢齊嘿嘿一笑:“全靠你的功勞,我沾了光唄!”
蘇雪至和表哥又說笑了兩句,想起個事:“表哥,我看你最好還是自己早點向舅舅坦白,把情況說清楚為好。這樣下去也不成事,萬一哪天被舅舅知道,那就糟糕了。”
葉賢齊慌忙搖手:“不行不行,我還沒準備好!現在和他說,保管要丟半條命。至少也要等我混得像樣了些,到時候再說吧?”
蘇雪至見他當定鴕鳥,腦袋一頭紮進沙坑裡,就是不想麵對現實,勸不動,隻好作罷。又聽他這麼說,也留意到他人比以前看著黑瘦了些,就隨口道:“你想混出頭,怎麼不去找表舅?去他那邊做事,應該輕鬆些,而且,隻要不出什麼大錯,想出頭,應該也更容易吧?”
葉賢齊平時混不吝的人,這下倒難得一本正經了起來,說:“咱們家已經送你過去了,那是沒辦法,我現在要是再上門找他,怕人覺著咱們一家子都是狗皮膏藥,貼上了就甩不開。我臉皮厚,不打緊,我怕他也輕看了你。我不累,跑來跑去挺好的,反正我是個閒不住的。”
蘇雪至知道他是真的對自己好,有點感動,就讓他做事小心,彆太衝動,沒必要的時候,也彆隨便得罪了人,要和下麵人搞好關係,免得他們欺生,背地合起來對付他。
葉賢齊一一答應:“你放心好了,有錢能使鬼推磨,撥過來的幾個人,帶著吃喝個一兩趟就混熟了,死心塌地。見風使舵這種事,我也最拿手不過,就看我樂不樂意了。”說完大概是為了向表妹證明自己在裡頭確實有了人,小聲說,就今天,一個負責看守的巡警私底下告訴他,昨天偷偷看見了,孫局長其實先見了那個李祥瑞,說法醫也認定他有罪,恐嚇完,對好了話,這才出去搞了那麼一出。
“當官不就這麼一回事嗎?臉皮厚,心腸黑,誰最厚黑,誰就笑到最後唄!”
蘇雪至這下終於明白了,為什麼昨天耽擱了那麼久,而且,最後連局長也親自來了。
原來,真相變成了被操縱、打扮和利用的工具了。
她忽然感到有些迷茫。
這樣的一個年代,真相到底是什麼,正義,又到底是什麼?值得她去敬仰和追求嗎?
她頓了一頓,再問那個名叫小玉的女孩兒。
那女孩兒臨走時回首頻頻張望的那雙大眼睛,仿佛印入了她的腦海,總是沒法忘掉。
葉賢齊說親戚三嫂一家會照顧她。
“我沒事會多跑跑去看下的,好了你趕緊進去,我走了,還有事,忙的嘞……”
表哥的騎術現在看著好像還沒她好,在馬背上歪歪扭扭地晃著,調整了好幾下,終於順了些,這才騎著馬一溜煙地跑了。
晚上她在圖書室裡看資料,一個學生過來告知,說傅先生找她,人就在外頭。
她有點驚訝,急忙出去。
夜色朦朧,圖書室的窗戶裡透出一片昏黃燈光,影影綽綽。
走廊拐角的樹下,立了一道靜靜等待的人影。
果然是傅明城。
她快步走了過去:“傅先生?你怎麼來了?”
傅明城說:“我父親出院回家了,我下午去清和醫院辦手續,正好是同個方向,就把上次和你說的書收拾了下,順便給你帶過來。”說著,將手中拿的幾本書籍遞了過來,都是原版,其中一本是W. Johansen剛幾年前出版的關於遺傳學的著作,在書裡,正式提出了基因的概念。
能看到關於這方麵的最早期的經典著作原始版本,實在是個意外驚喜。
蘇雪至忙小心地接過,連聲道謝。
傅明城見她神色歡喜,好似小孩得了寶貝一樣,也情不自禁地露出了笑容,說自己過來,就是為了送書,這就回了。蘇雪至就送他,兩人一邊走,一邊說話。原來他看了今天的報紙,已經知道昨天發生的事,說在報上也看到了她的照片,笑道:“說實話,來了這邊後,我見你猶如脫胎換骨,整個人從裡到外煥然一新。看來你選擇出來讀書,是對的。現在雖然不再是你老師,但教過你這樣有天分的學生,與有榮焉。”
蘇雪至不想上報,心裡有點鬱悶,也不便去談這個話題,就含含糊糊地應了一句,想起了另件事,心裡一動,問:“傅先生,你了解過血友病吧?”
傅明城說:“Haemophilia,嗜血的病。遠遠談不上了解,隻略微知道。最著名的例子,上世紀以英王維多利亞為肇端,在幾十年的時間裡,因婚嫁而蔓延到數個歐洲王室,所以有皇家病之彆名。據說女王四子度假,不慎滑了一跤,膝關節受傷,次日清早就亡故了,可見意外死亡率之高,但即便是英國皇家禦醫,也是束手無策。發病原因不清,推測是家族血統的遺傳疾病。根據1820年德國醫生納賽的定則,發病多見男性,罕見於家族女性,但推測,看起來正常的部分後裔女性,應該是病變傳遞者。”
他說完,饒有興趣地望向她:“怎麼了?你對這種疾病有興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