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聲音很大,十分嚴厲,那少年吃了一驚,抬起了頭。
“男兒膝下有黃金。你活了下來,就是為了到我跟前哭哭啼啼?回去養傷!等痊愈了,將來要是還打仗,你給我衝在前頭!”
那小兵呆呆地看了他片刻,忽然朝他又重重地磕了個頭,這才從地上爬了起來,大聲應是,低頭抹著眼淚走了。
護士是位年輕小姐,剛被他那一聲怒喝給嚇到了,這才反應了過來。
“賀司令,您真的是我見過的最有勇氣的人了。我在醫院遇到過不少傷員,他們在戰場上也不怕死,但如果不幸遇到像您這樣的情況,沒有不痛苦恐懼的。您是一個真正的英雄,能為您做護理的工作,是我的榮幸。 ”
她用由衷崇拜的目光看著賀漢渚。
賀漢渚笑了笑,客氣地道了聲謝,讓她也出去,不必守在這裡。
所有的人,終於都走光了,病房裡最後隻剩下了他獨自一人。
賀漢渚的目光落到自己那條傷腿上,注視了片刻,麵上笑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深深的疲倦。
他雙手撐床,慢慢地躺了下去,閉上了眼睛。
手術定在了第二天的上午,由和校長親自主刀。他告訴賀漢渚,如果一切順利,這場手術將在兩個小時後完畢。
賀漢渚安靜地躺在條件簡陋的手術室的床上,聞著空氣裡漂浮著的濃烈的消毒水的味道,看著穿了白大褂的醫生在自己的麵前忙碌地做著最後的準備。他們的神態嚴肅,動作敏捷而熟稔。最後的時刻到來,賀漢渚接受麻醉,一陣困意襲來,在他閉上眼睛前,進入視線裡的最後一幕,是端進來的一把放在盤子裡的有著鋒利齒刃的鋸子。陽光從一側的窗戶裡照進來,射在鋸上,齒鋒便閃爍著冰冷的微微刺目的光。
他在失去意識前,腦海裡忽然浮現出了臨走前的那個晚上,他在月光下背她走路的一幕。朦朦朧朧間,忽然,他仿佛又聽到了她的聲音。她在叫他的名字。那聲音縹緲,仿佛來自他夢境的深處,又似乎近在咫尺,就回蕩在他的耳邊。
是太想她了啊,這個時候,竟還幻聽到了她的聲音。
無邊無際的黑甜襲來,他失去了意識。不知道過了多久,當他再次醒來時候,耳邊靜悄悄的,鼻息裡,也還是那股濃烈的揮之不去的醫院裡特有的刺鼻味。
賀漢渚的眼皮子動了下,在片刻的茫然過後,便徹底地恢複了意識。
他知道,他的手術已經結束了。那條接受了手術的腿,大約是麻藥還沒褪儘的緣故,此刻並不疼痛,隻是麻木,沒有感覺,和之前一樣。但是,卻又和以前不一樣了。再也不可能一樣了。他的心裡十分清楚。
當意識到這一點的時候,一股前所未有的沮喪和痛楚的感覺,突然如潮水一般,從四麵八方,朝他湧來,頃刻間,將他整個人完全吞沒了。
他失去了一條腿。他閉著陡然酸脹的雙目,遲遲不想睜開。仿佛隻要不睜眼,這已發生在他身上的事,就可以永遠不用成真。
然而,這是自欺欺人,他的理智提醒他。但是,這又什麼關係呢。沒關係,他安慰自己。她不會嫌棄他的。曾經他擔心自己沒明天,後來他們在一起了,經曆了那麼多,好不容易,終於走到了今天。他還要陪她一輩子,漢渚謹諾,就像他從前衝動之下對她許下的諾言一樣。
活著,回到她的身邊,比什麼都重要。
睜開眼,好好恢複,然後,儘快回去,回到她的身邊。她還在遙遠的家中,等待自己……
忽然,仿佛有什麼輕輕地爬到了他的麵上,撫觸著他。很快,他就辨了出來。這是一隻女子的手,它柔軟,溫暖,仿佛帶著無儘的愛憐,在溫柔地撫摸著他臉龐的皮膚。
賀漢渚下意識地皺了皺眉,轉頭,迅速地避開了那隻手,隨即睜開眼睛,看了過去。
他呆了。他竟看見了蘇雪至。她穿著雪白的醫生大褂,正微微俯身,站在他床邊,伸手在碰他的臉。見他不悅地看了過來,便站直身體,收手插進了白大褂的衣兜裡,朝他微微一笑,問道:“醒了?你感覺怎麼樣,賀司令?”
問他這句話的時候,她像是醫生在查房。
賀漢渚一時失了反應,隻定定地望著她,片刻後,他仿佛驚覺了過來,看了眼四周。
這裡是戰地醫院的病房,沒錯。但是怎麼可能,這個時候她出現在這裡?
見他半晌沒有反應,蘇雪至不放心,又伸手探到了他的額頭,感覺他的體溫。
“還是有點低燒啊――”她自言自語,低低地咕噥了一聲。
這一次,當這隻柔軟的手貼到自己額頭上,賀漢渚終於確定了,一切都是真的。
她真的來了這裡,然後守在他的身邊,讓他在蘇醒過來之後,睜開眼睛,第一眼,就看到了她。
“你感覺怎麼樣?”她試完他的體溫,正要收手,忽然被他一把抓住了,接著,他將她抱住,摟入了懷中。
他抱著她,什麼都沒做,隻是擁抱,緊緊的完全的擁抱。蘇雪至起先一頓,隨即柔順地伏到了他的懷裡,任他這樣擁著自己,一動不動。
良久,她聽到他在耳邊說:“對不起,以後我再也不能背你了…… ”
男人的聲音低沉而壓抑,凝澀無比,帶著濃重的歉疚之情。
蘇雪至起先一愣,隨即明白了過來。她從他的懷裡掙脫出來,微微歪著腦袋,端詳了下他黑瘦得厲害的一張臉,抿了抿嘴:“賀司令你是傻子嗎?你不先看看?”
賀漢渚對上了她投來的視線,起先一陣茫然,忽然,他的心頭一跳,猛地坐了起來,一把掀開身上的被子。
他盯著自己的雙腿,看了片刻,最後慢慢地抬起眼。
“在你手術的時候,我帶著藥趕到了。”
“我們真的很幸運。”
“我愛你,我的賀司令。”
她低語了一句,彎下腰,在他的額前,落下了一記溫柔的吻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