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說完,打發妹妹:“你去坐坐,我還有事。”
賀家妹妹看起來仿佛有點不願,但還是聽從了兄長的話,又看了一眼蘇雪至,掉頭走了。
很快,就有幾個珠光寶氣的太太帶著女兒過來,圍住了她。
妹妹一走,這人臉上的笑意就消失了。蘇雪至見他兩道目光投向了自己,神色嚴肅,但語氣,倒是帶了幾分關照後輩似的溫和:“今天我恰叫豹子問了一聲,說你開學也有一周了?怎麼樣,有沒遇到什麼難處或者不方便的地方?若需幫忙,儘管開口。”
蘇雪至怎麼可能告訴他自己在學校受到排擠的事——本來就是自己理虧。立刻搖頭:“沒有,一切都很順利。謝謝您了。”
他唔了聲,微微頷首:“往後我也在這邊了,有事的話,叫人和豹子說一聲……”
“煙橋!”
這時,大廳的入口處傳來一聲洪亮的叫聲,立刻吸引了全場的注意力,隻見又進來了幾個人,當先的是個中年人,馬臉,一身警服,肩膀帶著好幾個星杠,衝這邊叫了一聲,滿臉的笑,快步走到近前,伸手就用力地握住了他的手。
“哎呀,煙橋老弟!你總算來了!你可把老哥哥我給等死了!之前我是日盼夜盼,盼不到你來,前些天外頭又鬨事,我就出了個門。沒想到我一走,你就來了,還聽說老周今晚給你辦歡迎儀式!得,彆說一天的火車了,就算是爬,我也非得爬回來不可!”
他的話引來一陣善意的笑聲,大廳裡的人都停下了正在做的事,紛紛看過來。
馬臉說完,眼睛就看四周,很快找到了埋怨對象,那位“老周”,一個長袍馬褂的圓臉中年男子。
“好你個老周!你怎麼做市長的?存心和我作對?趁我不在,想悄悄地把我上司給迎了,好打我的臉,是不是?”
那個姓周的市長已經笑著走了過來,連連賠罪:“怪我疏忽,我自罰!”說著,端起手裡的酒杯,喝了一杯。
馬臉說:“我也自罰!不過,老周的套路,我是看不上的!我不多,也就一瓶白乾!自帶!”說著,從身後跟著的一個隨從手裡接過一瓶酒,擰開蓋子,仰脖,竟咕咚咕咚一口氣地喝了下去,足有一斤之多。
“煙橋老弟,這下你該諒解老哥哥了吧?”
馬臉一口氣灌完,將空瓶子的口對著地,問。
賀漢渚撫掌,隨即轉頭朝侍者打了個響指。侍者快步跑來。他吩咐取紅酒和杯子,說:“怪我疏忽,竟沒有知照局長,也該罰。不過,論豪氣,我是不敢和局長比的,隻能自罰三杯了!初來貴地,往後必有不到之處,也請局長多多行個方便!”
說完,在眾人的注目之下,他端起玻璃杯,自己倒酒,一飲而儘,接連三杯,最後含笑亮杯。
他自斟自飲的時候,蘇雪至留意到賀家妹妹看著,表情好像有點擔憂,似乎想過來,又停了。
大堂裡響起了一片歡笑聲,隨後是熱烈的鼓掌聲。
“不敢不敢,你這不是折煞我了?”
馬臉紅光滿麵,哈哈大笑,“誰不知道,你可是拿著尚方寶劍來的,能先斬後奏。往後我這天城警局上下幾千號人,包括我在內,任憑差遣,唯命是從!”
“司令,市長,局長,準備報紙記者拍照了!”
一個秘書模樣的人湊了上來提醒。
歡聲笑語和掌聲裡,蘇雪至看著他轉身,被人簇擁著,說笑朝裡走去。
她和莊闐申就被遺忘在了這裡。
她的視線,落在那條此刻被軍褲褲管包裹著的左腿上。
腿修長而直,步伐矯健而平穩,完全看不出,就在不久之前,就是這條相同的腿,曾受到過那樣嚴重的傷。
他後來的醫生應該有提醒,傷情沒有痊愈之前,不要喝酒。
更何況,她也記得那天他從水裡上來後,衣袖上沾染咳出的血絲的一幕。
現在他卻一喝就是三杯,麵不改色。
看起來,他恢複得挺快?大大地超出了她的預期。
這時,她聽見邊上的莊闐申感歎了一聲:“雪至,上回我就對你舅舅說過,他為人謙和,今晚你親眼看到了吧?我其實也該早想到的!這個司令的位子,可是一盆炭,燒屁股的,除了他,想來也沒有誰能坐得住了。”
蘇雪至從那條自己縫過的漸漸遠去的腿上收回目光,看向莊闐申。
莊闐申時刻不忘自己肩負提點友人子侄的職責,指著前方的人,替她細細介紹解說:“我看了一圈,今晚天城的政要,幾乎悉數到場。不但天城,連京師也來了不少人,光是軍部,就到了四五個司長。”
他指著幾個穿軍裝的人,一一指點。其中就有陸定國的上司,軍醫司的曹司長,是個戴眼鏡的中年人。
“商界名流亦無一缺席。那位就是船王傅先生,你校那位講師的父親。”
蘇雪至看去。
傅明城的父親已經年過六旬了,拄著拐杖,穿一套黑色的長袍馬褂,人看著卻還硬朗,就是剛才與賀漢渚談笑的人的當中一位。
“以及各國公使領事和夫人。”一堆穿得花花綠綠的男女洋人。
“你再看,剛才那位姓周的,是本市市長,主行政。遲到自罰的,孫孟先,天城總警局的局長,下轄五區二十一縣警棚。本市還有一位督辦,姓廖,掌軍政,今晚上不知為何,沒看見人。”
“市長也就罷了,手下無兵,這位孫局長和那個姓廖的,一掌警,一掌軍,本市跺跺腳都動地皮的實權人物。此地行政、警力、軍政,三者皆不缺,知道上頭還要設戍衛司令部的用意嗎?”
不等蘇雪至答,自己又接道:“司令部直屬總統府,司令由總統直接任命,平時所轄的衛戍部隊由陸軍部指撥,部內設參謀、秘書、副官、執法、軍需、軍醫六處,權責重大,除了執掌地方警備和治安,也管百姓災害與救防、保護公府和官署。”
“不過,這些都是次要的……”
他壓低了聲,“司令部真正壓人的,是在特殊情況時,有權調用京師附近駐軍為己所用,指揮地方官和警力。”
“也就是說……”
他的聲音壓得更低了,手指了指上頭。
“其實是上邊對這裡不放心,派人來監視督辦,分化權力。”
蘇雪至看著前麵的那道背影,明白了。
這不就是錦衣衛頭子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