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18
舉刀屠龍的少年是變了,可兜兜轉轉,跟在他身後,頭戴花環的姑娘卻從未變過。
*
那天,桑爹做了一整桌桑渴愛吃的菜,慶祝她正式放暑假,幾天後他又要出門,最近他整個人都忙忙碌碌的,生意也多,桑渴回來後先是躲進臥室,出來之後抱了他一下。
下巴伏在他肩膀處,小聲說:“爸爸,彆太累了。”
“小渴以後會掙錢養家的。”她無比認真地保證。
桑渴看不見他的臉,亦看不見他藏在身後壓抑蜷曲的五指。
過了一會,她隻聽見爸爸說:“小渴一個人要聽話。”
那語氣,幾多悲哀。
整頓飯桑保國隻吃了一兩口,全程盯著女兒看,桑渴吃得不多,隻挑麵前的青菜吃,一直都低著頭,不太想說話的樣子。
桑爹看著看著,突然注意到她腦門上的一小塊青紫,歎息一聲,立刻下了飯桌去幫她拿跌打藥。
桑渴察覺到動靜,扭頭,望見父親小跑的背影,冷不丁在想,為什麼爸爸突然這麼瘦了。
右牆上掛著的舊鐘擺,指針聲音哢噠哢噠,桑渴坐了一會,竟然像是才聽見。
她動作大到,有些近乎倉皇恐懼地去摸右耳,屏住呼吸,仔細聽辨一番後。
自己的心跳,指針的移動,碗筷間的碰撞...
還好還好,能聽得見。
她這才慢慢放下捂著耳朵的手,視線下意識落在手掌心,那裡依然留有一波接一波顫麻的痛感。
她剛才,在路邊,打了他一巴掌,很重的一巴掌。
他會報複自己嗎?桑渴越想越怕,身體隱隱顫抖起來。
神經質似的縮回手,開始拚命吞咽起米飯,企圖讓自己冷靜下來。
桑保國拿著藥回來,開玩笑似的說:“小渴是大姑娘了,怎麼還像小時候一樣,動不動就受傷。”
聽到這句話,桑渴咀嚼飯菜的動作突然就停下了,爸爸蹲在她麵前,要給她上藥。
原來爸爸剛才是拿藥去了。
話中帶畫,桑渴嘴角邊還粘著一顆米。
她突然就陷入了回憶——
回憶起了那段時光,那段迥絕非人但當時年幼無知的她卻覺得無比奇異快樂的時光,自己就像是被鬼迷了心竅。
無論是一
起挨了揍,跟裴行端一塊躲在惡臭衝天的泔水桶旁,她掏出隨身攜帶的創口貼,無比心疼地幫他處理傷口;還是在橋洞裡,為了躲避他惹來的混混,兩個人麵對麵緊貼地站著,滾燙的胸口,臉頰,自己驚雷似的心跳聲,他一截好看精致的下巴。
亦或是在學校裡,樹林邊,河道旁,巷道間...
少年一天天抽高了個子,五官隨著年齡也變得越來越分明,迷人瀲灩的桃花眼,結實有力的臂彎,他日複一日地耀眼,奪目,令她著迷、淪陷。
好看的少年他總是大步走在前邊,而她在後麵追趕,不停地追卻發覺怎麼也追不上,並且她越追,自己跟他之間的距離反而變得越來越遠。
茫然停下腳步,一瞬間她想到放棄,可少年又像是被詛咒了一般的,會在即將分離的岔道口,隨之停下來。
用勾人的眼睛,驕傲英俊的麵龐,伸手的動作再度做出邀約。
過來。他說。
他要她過去。
回憶總是苦澀中摻雜著酸甜,但那時的她心甘情願。
可現如今,回不去了。
她後悔了——
鼻尖是突然發酸的,可能是瞥見了爸爸眼角邊的皺紋,也可能是剛才甩出去的一巴掌,手依然疼著。
桑渴有些承受不住,突然就說:
“爸爸...”
“我錯了,小渴後悔了。”
胸脯微微顫抖著。
我勇敢不起來了。
桑保國剛剛擠出藥膏,聞言不解地看向女兒。
桑渴吃著飯,好端端地突然就哭出來了,側坐在椅子上,淚水止也止不住,一隻手還握著筷子。
她模樣偏像她死去多年的媽。
桑保國看著女兒,一瞬間心疼成一片。
端端聞聲從窩裡跑出來,它年紀大了,歪頭靜悄悄盯著父女倆。
桑保國的目光近乎悲涼,他摸摸桑渴的頭,說:“傻丫頭,說什麼胡話,後悔什麼。”
“爸爸在呢。”
*
“爸爸在呢。”
——
夏天是忽然到來的,在此之前是漫長的升溫預演。
植物順季凋零,應季繁衍,冒著涼絲氣的冰棍,水裡嬌滴滴的夏蓮何葉,暑熱交替,晝長夜短,行人昏厥。
再過不久隆城就會迎來一年一度的梅雨季,緊接著悶雷之下,暴雨將至。
舊電視機裡輪播著新聞,還有酸氣逼人的肥皂劇。哪哪公司被查了,哪哪大亨破產,高官落馬。
女主角在雨幕中,哭得撕心裂肺,上一秒鏡頭還長發飄飄,下一秒就成了利索的短發。
這天早晨,裴行端手裡拎著一袋包子和一大杯豆漿。
當他突然出現在桑渴臥室的窗邊時,桑渴正穿著淺藍色薄薄的小睡衣,坐在床頭捂著雙耳,默背文章。
他們已經三天沒見了。
冷不丁出現的人臉,還有他翻越圍欄時手臂蹭到的鐵鏽,十分突兀的感覺。
陽光劃破屋簷下整齊的遮痕,穿過牆角攀升的頑強夏藤,印在那人寡淡的眉眼間。
一瞬間他給人感覺是向陽般的熱簇濃烈,一瞬間又是那樣不堪的陰暗野蠻。
那是,裴行端。
突如其來的臉對臉,桑渴嚇得差點失手打翻邊上的水杯。
但裴行端隻是淡淡掃了她一眼,便將目光移開,像是毫不在意她似的,緊接著便伸手移開窗戶,桑渴卻後知後覺,瘋狂地要降下窗簾。
可裴行端動作更快,先一步打開了窗戶,然後順勢一把抓住她的手腕。
“談談。”他冷著臉,說。
語氣強硬。
桑渴看著他,像是在看什麼陌生人,她不停搖頭,手腕蹭到冰冷的玻璃,瞬間起了雞皮疙瘩,她歪頭,眼神恐懼不已,隻說“不談。”
裴行端沒成想會這樣,蹬時臉色就沉下去了:“桑渴。”
“彆扭什麼?”
“這都多少天了。”
“你彆逼我。”
桑渴仍是搖頭,甚至連眉頭都不皺一下,目光中是裴行端恨不得將她生吞活剝掉的陌生感還有排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