儒家並不是在‘罷黜百家, 獨尊儒術’之後突然就暴發戶的,事實上,如果儒家本身沒有兩把刷子,就算是皇帝要提拔, 也提拔不起來...這就是所謂的‘爛泥扶不上牆’。
事實上, 從春秋戰國時期起,儒家就一直是顯學,和道家、法家等一起都是諸子百家中的C位。如果天子非要從諸子百家中挑出一家來作為主流思想扶持, 選擇儒家是一點兒都不奇怪的事情。
在漢初, 因為國家剛剛從戰亂中走出來,又有強秦因嚴刑峻法引得百姓怨聲載道的先例在,選擇了黃老派作為主流。考慮到此時的社會實際情況,這也算是恰當, 這從之後國家漸漸從戰亂中恢複,甚至有了文景之治這樣的盛世就可以看出了。
但即使是這樣, 儒家也不是毫無作為的...實際上,朝廷中儒家子弟一直保持著相當的存在感, 隻不過這個時候的他們選擇了曲線救國——朝中的官位被黃老學派把持, 具體的事情又有法家去做。
其實就算沒有法家去做, 儒家本身也乾不了這活兒,後來儒家當道,一樣離不了法家。等到真的將法家一腳踹開了,那是因為儒皮法骨,儒家吸收了很多法家的東西...這個時候的儒家也早就不能算正統的儒家了, 各種意義上都和當初孔老夫子的儒家是兩回事了。
儒家這個時候表麵上退讓,韜光養晦,實際上卻是去深耕思想界去了。平民路線這邊,儒家是最熱衷收學生的了。說起來也很好說,就說是繼承了先師孔子‘有教無類’的教導就可以了。
而上層路線,則是積極影響上層,越上層越好!終極目標當然是皇帝、太子、太後這些人。如果影響不到這些人,退而求其次,還有各地的諸侯王,三公九卿,和天子往來密切的一些貴族...
反正就是有影響力的人!
這畢竟是封建時代,自下而上的事情不能說不可能發生,但總體而言還是自上而下比較靠譜。之前黃老學派的大興,和原本曆史上日後的儒家大興,其實都是自上而下產生的影響。
看看經學博士儒家出了多少人就知道儒家在這件事上的努力了。
儒家其實並不完美,就算不以陳嫣這個現代人的角度,以當代人的角度來看,都可以找出不少毛病。但國家需要的也不見得是個完美的教化工具,事實上,儒家隻要做的比自己的競爭對手好就行了。
而之前當道的黃老學派,不是說它不好,而是不那麼合適,在積極進取時期,肯定是拚不過儒門的。
隻不過,就算有肉眼可見的弱點,早先占據了優勢的黃老學派還是可以再壓儒門數年。
而到了如今...儒家子弟苦苦等待的新時期總算要到了!到了劉徹這一代,其實黃老學派已經沒什麼優勢了。之前黃老學派最大的靠山,竇太後不在了,這件事的打擊可比表麵上看起來大。
劉徹其實沒有那麼排斥黃老學派,不過他對黃老學派也沒有自己祖父、祖母那樣的偏愛,對於他來說,黃老之學和其他的學問沒什麼兩樣。用就用,不用就不用,並不是什麼大事。
甚至,他還因為朝中一些守舊老臣是黃老學派,有些隱隱的排斥...
雖然這個時候劉徹並沒有打開‘罷黜百家,獨尊儒術’這個潘多拉的盒子,但儒家的興盛已經是肉眼可見的了。如今朝堂上當道的少壯派,不是儒家就是法家,這是再明顯不過的表態了!
這時代啊,變了!
這個時候的儒門早就有了顯學的氣質...這氣質當然是方方麵麵的,包括內部鬥爭激烈,這也可以看作是顯學該有的特點。畢竟,如果是個落魄小學派,內部都沒什麼資源,內鬥起來就是毫無意義的事情了。
這有點兒像是後世的冷圈,冷圈氣氛好嘛!一旦冷圈大火,人一多,什麼事情就來了,不少人就會在這個時候脫圈。
儒家各學派林立,有些學派之間沒有太大衝突(他們主治的經書都可能不是同一部),但有些學派關係就相當緊張了...當然這個時候事情還不怎麼嚴重。畢竟這個時候儒家還沒有成為老大呢,對外的矛盾壓倒了內部矛盾。
然而,如果知道未來曆史的就會知道,在日後很長很長的時間內,儒門內鬥會上演一場又一場的大戲。直到後來,曆朝曆代都稀鬆平常的黨爭,其實也是這個時候買下的禍——雖說黨同伐異這種事是自古有之的,並不能算在儒門內鬥頭上,但確實是從儒門內鬥起,才把黨爭推向了後來的烈度,很多鬥爭方法也是那個時候摸索出來的。
現在,儒門內部各學派之間的鬥爭還沒有真正開始,但競爭已經出現了。
吾丘壽王和褚大的老師董仲舒,他本人就屬於公羊學派。說起來公羊學派還有一個和董仲舒同輩的大佬,胡毋生。非要說的話,胡毋生比董仲舒要正統,因為胡毋生是跟著嫡傳一脈學習的...雖然同樣都是公羊學派弟子,但這差彆就和入室弟子與記名弟子的差彆一樣。
公羊學派的由來是對《春秋》的解釋,《春秋》被儒家奉為自家的經典之一(其實還有一些先代經典被許多不同的諸子百家當成了自家經典,比如說《易經》什麼的,不隻是儒家一家定做經典。隻不過後來儒家大興,打壓的其他家根本抬不起頭來,這才顯得這成了儒家專屬的經典)。
《春秋》既然是儒家經典之一,自然少不了古往今來的名家做注。所謂做注,其實就是闡釋自己對經典的理解,對經典進行解讀...這個過程中就可以夾帶私貨了——並不是所有的學者都是老老實實做注的,實際上如果是老老實實做注,一個學派很快就會沒落下去。
大家會去解讀經典,使之能往當今的情況上套,解決現在的問題。有些完成了邏輯自洽,這就算是成功。而有些沒有,經不起推敲,最終也就淹沒在了曆史的塵埃中。
對《春秋》做注的有很多,所謂公羊學派最早就是戰國時齊人公羊高對《春秋》的一種解讀。一開始隻是口頭流傳,因為他的解讀很有道理,能說服人,不少人都來學這套解釋,形成了最早的公羊學派。
這個時候公羊春秋已經有了些名氣,但真正的公羊學派人卻不多。因為那個時候流行精英教學,即使是儒家這種有‘有教無類’傳統的諸子百家,在收學生的問題上也比較嚴肅。
另外,也是因為那個時候傳播太不容易了,傳播出去又要真的吸引人來,這更不容易。總之因為各種各樣的原因吧,公羊學派一直人丁單薄。
而公羊學派的潛力是什麼時候迎來總爆發的?這裡有一個人不得不提,那就是胡毋生!正是他和公羊壽一起整理了原本口頭流傳的《公羊春秋》,記錄在竹簡布帛上!
這有兩個好處,其一,經過整理的《公羊春秋》更加嚴謹,更加規範,原本一些有問題的部分都得到了解決。其二,這為之後的傳播打下了堅實的基礎。
口頭傳授,就算是記憶力再好,隻要不是裴英那樣的超憶症患者,都容易產生遺漏、錯誤之類的問題。而且,能夠記下大部分內容的學生又有幾個呢?如果連大部分都記不下來,將來再傳學生,這個問題隻會愈發棘手!
或許用不了幾代,《公羊春秋》就會在流傳中隻剩下一鱗半爪,說是公羊學派,實際上早就名存實亡了!
而一旦形成了文字記錄,這就等於是有了一個規範,一個正統。將來大家可以傳抄,流傳過程中有了什麼錯誤,也可以通過這個正統糾正過來。
通過傳抄形成文本的《公羊春秋》,再加上公羊學派運氣好,內部出現了幾個出色人物...這才有了如今公羊學派的大好局麵!
董仲舒自己是親眼看著公羊學派這一路走來的,焉能不知道方便傳播對於一個學術思想、一個學派的影響?實際上,當他決定遠離官場之後,首先想到的就是回家著書,正是因為他清楚,這種形成文本、可以被傳播的特性有多麼重要!
而現在出現的白紙,分明是學問傳播的一次大變革!竹簡和白紙差彆實在是太大了!在竹簡為書寫材料時,形成規定文本隻是起一個規範作用,方便了傳授和學習。而白紙,輕輕巧巧的一疊就足夠將整部《公羊春秋》抄下了,利用白紙,任何一種形成文本的學問都可以做到快速開花!
這個時候的士子進入諸子百家任何一家,說困難也困難,說容易也是真的容易。困難是拜師難,做學問難,人前真的敢於自報家門,並且覺得自己撐得起學派的榮譽的人很少。容易則是在於,其實根本不用拜師,回頭自己不知道從哪裡學了小半部《詩經》就敢說自己是儒門子弟了。
而《詩經》也和《春秋》一樣,不同的解釋可以形成不同的學派,後世很清楚的毛詩、韓詩、齊詩、魯詩四大學派,這個時候都差不多了。這個時候學了小半部詩經的家夥,再了解一點兒四大學派任一一家的一點兒皮毛,也能混個毛詩門下或者魯詩門下之類。
隨便麼...就是這麼隨便。
當事人若是沒有出頭成為大人物,誰會去追究這麼點兒往自己臉上貼金的小事?而如果當事人成為了大人物,這些學派恐怕巴不得認下這個孝子賢孫呢!大家對於這種事一向是很有默契的!
所以,一旦有了某個注釋版本的大規模流傳,甚至都不需要老師,某個學派就能夠迅速收獲大量弟子。是的,這樣的弟子並不規範,質量更是很難說,但一旦數量達到一個程度,力量就會發生很大的變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