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屬熔煉成液體, 並不是純然的紅色, 倒像是泛著紅色的金黃色, 被引導而出的時候,如流動的晨曦,有一種奪目的光彩, 然而看久了, 眼中似乎就會出現黑點一樣, 隨著那明豔美麗的液體落入準備好的泥範之中,似將那不可觸及的曦光都擁入了懷中。
泥範是熔煉前孔師傅提前準備的,因為要放入窯中開火烘乾,還要先一步修整, 預先把準備呈現在劍體之上的花紋和銘文都鏤刻出陰陽相反的紋路來, 這是一個細致的活兒, 也需要耗費一些時間,為了不影響給紀墨演示的流程,這部分他就是略略說過,並未在紀墨麵前完成這一步。
隻在講解的時候, 讓紀墨認真觀察過, 同時說了一些製範的要點,這部分,對鑄劍也很重要, 但顯然比不上調劑熔煉,孔師傅是個愛講重點的,就先把這部分略過去了。
澆灌這一步就更為簡單了, 隻需要把金屬溶液引入劍範之中,滿足劍範所需,等其冷卻凝固,劍體就基本成形了。
“這一步看似簡單,最重要的卻是一氣嗬成,澆灌中間不能停頓… …”
孔師傅講解這裡的時候麵色嚴肅,顯然,很多人對鑄劍流程之中的這一步都不會太過重視,然而,他們放過的細節反而是孔師傅格外注重的。
溫度差彆之下,冷卻也會有差彆,如果澆灌的時候多有停頓,就會形成一些看不出來的層次感,因為金屬溶液還是滾燙的,這種層次感並不會太明顯,但在使用的過程中,可能就會顯現出來。
如果是王劍,文劍,可能還不是太緊要,他們使用劍的頻次相較於武劍會很少,強度也會弱很多,這種問題不容易暴露出來,但若是戰場之上,若有一個武將,或者是一些人,頻繁攻擊這把劍的某個部位,就會在震蕩之中讓這種本來已經被深深埋藏的層次感暴露出來,劍體碎裂。
孔師傅所做更多的就是武劍,於是對這種小細節的問題格外重視。
紀墨一臉鄭重,連連點頭,就算他誇口說自己要做天子劍,卻也沒準備做華而不實的那種,若要千年萬年地保存下去,質量還是很重要的,無論是什麼樣的名劍,斷掉了,斷在曆史當中了,就沒有一點兒用處,也不會再留名千古了。
見到紀墨態度認真,孔師傅心裡先鬆了一口氣,他就怕紀墨沉湎在紀家以前的榮耀之中,還沒灌進多少水,就直接晃蕩起來了。
幾歲的孩子,學鑄劍,若是紀家還在,在那種環境之中,他不學這個才是奇怪,但現在,到底不一樣了。
當初的紀家已經如流雲而散,剩下的這個遺孤,若說還有什麼家學淵源,隻能是柳家那位足不出戶的夫人了,然而女流之輩,到底學到了多少,很難說。
紀家因鑄劍而得罪天子,最終**而亡,剩下的那位夫人又對鑄劍還抱有多少期望?期望,還是仇恨?
這種環境之下,在這位夫人身邊成長的紀墨,就算他是紀家遺孤,也未必能夠堅持紀家對鑄劍的堅持,他,太小了,小到還沒認識太多,對未來,還沒有一個準確的認識。
孔師傅家中,除了孔氏子弟,能夠被他收為弟子的,最小也是十歲之上了,那個時候,他們清楚自己選擇的是什麼,知道那是一種怎樣的選擇,但對紀墨來說,他還這麼小,他真的懂得自己選擇鑄劍會背負什麼嗎?
所有的人,都會因為他姓紀而高看他一眼,若是他不能做出與之匹配的名劍,這份壓力… …
孔師傅心中一直有著隱隱的擔憂,當年他為了提升自己的鑄劍術,求教旁的鑄劍世家,紀氏是對他頗為友善的那個,對他做出了不少的指導,他能有今日之名聲,不得不說也有紀家助力。
憑著這些舊時交情,他願意用心來教導紀墨,但紀墨是否能夠真的領會,真的在這條路上展現屬於紀家血脈的那份天分,又是他所深深憂心的。
時人毀譽皆憑本心,盛名之下,最怕的就是難副其實,而對一個幾歲的孩子,就算他現在努力,當他鑄出第一把劍的時候,也未必能夠力壓當世諸多名劍,那個時候,人們不會看到他多小,看到他多努力,隻會看到他姓紀,看到他並沒有辦法撐起紀家的門麵。
到那時,多少謗言,又豈是一個孩子能夠承受的?
柳家讓這個孩子學鑄劍,真心,歹意,他看不透。
他能夠做的,就是從旁輔助,不讓紀墨學鑄劍這件事成為外界關注的焦點,最好是秘而不宣的狀態之下,直到他真正做出一柄匹配外界印象的名劍來,再讓他去外麵大放光彩。
然而,這太難了。
自古忠臣留青史,若尋名劍看往昔。
當世之劍,留存之劍,總是不如那些盛名流傳卻又已經無處尋覓的名劍。
正如活人爭不過死人,紀家之劍,因紀家消亡而更上一層樓,若要一劍定名,這個難度,太大了。
多少複雜心緒,都沉澱在眼中,表現在外的,就是孔師傅對紀墨的認真微微點頭,繼續講解後麵的步驟要點。
紀墨全沒注意到這些,他的目光集中在劍範之內,等待它冷卻的過程中,又聽得孔師傅補充一些要點,一個說,一個記,各自認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