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空濃厚,沉甸甸得像人睜不開的眼睛,章之微方才用一把銀質的小叉子切千層葉蛋糕,裡麵有杏仁片和奶油。
她吃得不多,說話時候也有和奶油杏仁片般的香氣,陸廷鎮任由她沒骨頭似地依偎著,不輕不重地說:“站好,誰教你這樣走路?”
章之微說:“我累。”
“下次不必來這邊,”陸廷鎮說,“太太身體欠佳,我和父親又不在,誰照顧你?”
章之微不在意:“住這麼多年,我習慣了。”
陸廷鎮未置可否。
月光下的章之微身體更顯小小,裹著陸廷鎮的外套。
恍然多年歲月過,她卻似從未生長,無論吃苦或者享福,都沒對她的性格造成什麼影響,依然故我數載。
就連這不穿胸衣的毛病也是。
以前章之微跟著阿曼的時候,雖住筒子樓讀公學,在吃穿上卻沒怎麼遭罪。陸老板待手下不薄,平時逢年過節也給他們包利是封,一些其他人送來的點心東西也都分給他們。阿曼塊頭大,講情義,同在陸老板手下做事的人知道他有女兒,有什麼好東西也都留給他。
是以,章之微吃得好,營養均衡,發育得也早,長個抽條一點兒也沒耽擱。阿曼的朋友都感歎,講阿曼笨手笨腳,養的女兒卻水靈靈,靚到能去選美。
初次見陸廷鎮的時候,章之微著一身黑衣,兩根麻花辮被編得歪歪扭扭。她自己不會梳頭發,都是阿曼給她編辮子。
陸家房子在山頂,周圍又有許多鬼佬,章之微沒來過這種地方,還穿著孝服,被人半推半帶地送到陸老板麵前。她膽怯,又聽人說她命硬,克親人,陸老板是生意人,不會請瘟神進家門。若是陸老板不養著她,她小小年紀,又能怎麼辦?
彼時尚年幼的章之微眼睛含了一汪淚,不看周圍豪門陳設,隻抬頭看陸老板,他相貌溫和,瞧著不是壞人。
第一個和她說話的卻是陸廷鎮。
“你是阿曼的養女?”
章之微循聲看去,隔著被打濕又乾巴巴黏在一起的睫毛,看到一張極英俊的臉,很年輕,膚色白,鼻梁高,發黑而微卷,質地考究的黑西裝,黑領帶,像畫報上的明星。
見她不說話,他又問,語調平和:“叫什麼名字?”
“芝薇,”她說,“章芝薇。”
“哪兩個字?”
“靈芝的芝,紫薇花的薇。”
男人沒說,陸老板終於發話:“名字不錯,很貴氣。”
貴氣是貴氣,怕是她壓不住。
“名字不好,”男人說,“不適合你。”
陸老板說:“廷鎮,不許胡說,不禮貌。”
他很和善,對章之微說:“你養父叫我一聲老豆,他如今不在,你可願意留在我家?”
又指了指陸廷鎮:“這是我兒子,廷鎮,論起來,你叫他一聲叔叔。”
章之微沒有拒絕,她一個孤女,留給她的路不算多,要麼就是重新回擁擠逼兀的筒子樓,繼續念公學,受阿曼朋友們的接濟。運氣好,長大後讀書去做售貨員,運氣差,學也念不成,去灣仔洛克道,或油麻地或旺角,把臨街的窗戶漆成綠色,去做“一樓一鳳”。
她對著陸廷鎮叫了一聲“陸叔叔”,被陸老板留在家中,從此之後,住大屋,吃美食,著錦衣。
名字也改了,陸廷鎮覺著她原本的名字太浮太豔,又是芝又是薇,與她長相不符,換了,換成“之微”二字。
人之於世,最好不過識微知著。
陸老板還是迷信的,章之微幼年失怙,母親早亡,養父不幸,這樣的人,八字硬。陸老板縱使重情誼,也不敢真的將她養在身邊,陸廷鎮出麵,給她改個名字,之微,微小如草,或許也能壓一壓。
陸老板就此去請了高人指點,得到高人肯定答案後,這才放心地養著她。
……
章之微裹著外套,跟著陸廷鎮回家。
事實上,她如今住的也不是陸廷鎮的房子,陸廷鎮的房子在半山上,有巨大的落地窗,窗外青山碧海好風景。章之微如今住的是一高檔社區,陽台外高樓大廈,她自己陸陸續續搬了許多植物進來,大概因為童年時候媽媽常和她提起在馬來西亞的住所,溪流側畔,稻田整齊,晨起霧氣濃稠,綠意濃濃,陽光鮮淨明豔……
章之微在港城出生,自然不知道媽媽描述的是怎樣景象,隻是她骨子裡天然親近綠色,親近自然,房子的地板也全是木頭的,一應家具全是紅木,陸廷鎮出資購置,隻有房中的綠植是她親自挑選,一盆一盆地搬進來,水薑花,魔力,預覽,蔓性爬行的牽牛花、使君子,等等,不勝其數。
陳媽常常念叨她,好好一個房子,長得全是草草草花花花,陳媽怕蟲子,又擔心會引來蛇。在章之微耳朵裡,這些都是無稽之談,又不住一樓,怎會有蛇?
陸廷鎮對她的布置沒有任何意見,陳媽煲了湯,他自己略喝一些,抬頭看章之微目不轉睛地盯著他,擱下勺子:“做完功課?”
章之微點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