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淨透徹的白花香氣,如梔似麝。
陸廷鎮的視線落在她纖長脖頸上,兩秒,又若無其事移開。
章之微規矩坐在車上,轉臉看窗外。
尖沙咀是九龍的黃金地界,各色名品店,金鋪,珠寶鐘表店,琳琅滿目。大街上行人人膚色各異,最多的是印度人。來港城的外國人也不少,南亞裔,還有蘇格蘭過來的商人,“西洋仔”葡萄牙人,帕西人……
章之微和這些非華裔的人打交道不多,最熟悉的是同在陸老板手下做事的一個混血,葡文名字長到讓章之微頭痛,她還是更喜歡叫他中文名字,杜家明,常見又好記。
趙家明、錢家明、孫家明、李家明……
章之微認識的家明很多,唯獨這個杜家明長得最英俊,他常年噴大量香水,來遮蓋遺傳來的體味。她今日頭上戴的發夾,就是杜家明送的,鑲嵌著水鑽,做成蝴蝶翅膀的模樣,杜家明從法國購來,當寶貝一樣捧給章之微。
陸廷鎮將記事本放在一旁,凝視著章之微發上這枚發夾,出聲:“幾時買的?”
章之微不隱瞞他:“家明送的。”
陸廷鎮略一思索:“跟父親做小生意的那個?”
“嗯。”
陸廷鎮說:“不配你。”
如果是以前,章之微必定誠惶誠恐地摘了發夾。今時不同往日,她非但不摘,反而問:“陸叔叔說發夾還是人?”
陸廷鎮淡淡瞧她:“你多大?現在就考慮嫁人的事?不考學?”
章之微說:“陸叔叔怎麼想?”
“我想什麼?”陸廷鎮仍將話題繞回,“我和父親送你讀書,為你尋好學校,不是讓你和這些不三不四的人廝混。”
章之微不說話了,她抿抿唇,又聽陸廷鎮說:“劍橋畢業的學生可不會穿粉西裝。”
章之微轉臉看窗外風景,陽光晴好, 陸廷鎮說:“你不是想做出點成績?先搞好學問,再去做事業。”
這真是肺腑之言,章之微想,她垂下頭。她知陸廷鎮說得全是事實,都是勸她好好讀書,做學問,但……
章之微低頭,盯著自己的一雙手。
除了讀書之外,她也想如一些同學,和異性交往,拍拖,你儂我儂。
當然,那個異性隻可姓陸,名字叫做廷鎮。
如此想著,陸廷鎮忽然叫司機換一條路,章之微隻想或許他還有事要做,哪想到車子穩穩停下,白色匾額漆黑字,燈牌高高亮起,紅燈籠黃字條,陸廷鎮先下車,打開車門:“下來。”
章之微驚詫:“你在這裡與人談事?”
“談什麼事,”陸廷鎮握她手,“下來吃乳鴿。”
陸廷鎮不吃烤好的乳鴿,他請章之微吃燒鴿。說是燒,其實是新鮮生炸。陸廷鎮吃乳鴿從不吃十二日大小的BB鴿,嫌棄柔嫩無味,選也是二十一日的,肉嫩骨幼,浸過鹵水,麥芽糖和醋一並上皮,風乾後滾油炸金黃,不需斬開,淋上瑞士汁,章之微吃相文雅,不好意思在心上人麵前做出又撕又拆又剝又啜的模樣,好半天才吃一隻,陸廷鎮不若她這般,吃掉四隻才停手。
飽食後歸家,陳媽煨了生滾魚粥,翅骨湯中藏三粒棒打牛肉丸,拿蝦醬油泡鮮魷,鹽焗雞表層浸黃油,章之微隻揀那碟白灼芥藍吃,吃菜心,喝清淡的湯。
陳媽關切:“今日胃口不佳?”
章之微隻搖頭:“叔叔帶我吃過了。”
陳媽欲言又止,她想勸陸廷鎮不要帶小姐吃些亂七八糟的東西,但她聽說過陸廷鎮斥責張媽的事情。張媽是陸家的老人了,如此被要求不許直接叫“廷鎮”,更何況陳媽,做傭人的時間短,現在被陸廷鎮指派來照顧章之微,儘心儘力,也不敢惹主顧生氣。
陸廷鎮慢慢地吃,他對陳媽說:“這幾天微微胃口不好,你下去找大強,讓他帶你去上環永吉街車仔檔找唐伯,買包薑汁檸檬和川貝檸檬回來。”
陳媽說:“現在?”
陸廷鎮:“嗯。”
陳媽拿了鑰匙和錢,即時下樓。
章之微還在慢吞吞地吃菜心,聽到陸廷鎮說:“那天晚上,是我對不住你。”
章之微咬斷菜葉,上下兩排牙齒磕在一起,登時腦袋一震,她不吭聲,也不抬頭看他臉,隻盯著藍紋白瓷碗裡的湯汁,上麵落了一輪燈光。
陸廷鎮很平靜:“那日你我都飲了酒。”
章之微說:“我知道。”
毋需陸廷鎮提醒,章之微記得那日發生的事情。她換好衣衫,帶了瓶葡萄酒去見陸廷鎮,他剛洗過澡,頭發未乾,和她一塊兒喝那瓶酒。成年人和剛成年人一塊兒飲酒不算什麼,更何況章之微中午剛和張媽大吵一架,章之微心裡不舒服,多喝了些。
成年人可以飲酒是一檔事,能不能酗酒又是另一檔。陸廷鎮伸手阻攔,章之微妄圖將杯子藏起,一晃,潑了他一手。
陸廷鎮伸手去拿絲帕,卻被章之微兩隻手拽住胳膊。
章之微俯身去舔他手指上的酒,這瓶酒身價高昂,她是從廉租房裡走出來的孩子,見不得浪費,一滴一點都要吞入腹中。溫熱的舌尖舔到虎口處時,她感受到陸廷鎮肌肉的震顫,頭發被他拽起,陸廷鎮不在意跌碎的酒杯,低頭與她接吻。
一個有著葡萄酒味道的吻,章之微呼吸亂了節奏,白裙潑上葡萄酒,邊緣浸泡在一片濃鬱的葡萄酒的香氣中,她仰麵跌落伊甸園,毒蛇鑽入白裙,獠牙傷她肌膚,毒液狠狠注入她神經。
……
章之微沉默咬菜心。
“你還在讀書,”陸廷鎮看她,“這種事情,傳出去實在不好聽。”
章之微丟開筷子:“你現在知道不好聽,當初搞我的時候怎麼不知道?”
陸廷鎮抬手,按著太陽穴,歎氣:“誰教你說臟話?”
章之微倔強仰脖:“你能搞,我當然能說。”
“這是為你考慮,”陸廷鎮問,“你將來要不要嫁人?”
章之微眼睛即刻紅了:“你在說什麼?”
陸廷鎮說:“做陸家的小姐,或許比做我的妻子要好很多。”
眼看章之微要發怒,陸廷鎮又說:“你年紀尚小,還未定性,我不能耽誤你。”
章之微想要用今日的湯潑他一身,她站起來,雙手撐桌,問他:“你怎知我未定性?”
陸廷鎮說:“這就是我今天才和你談的原因——微微,坐下。”
章之微重新坐在椅子上,她又氣又惱,萬般感情湧上心頭,她恨不得登時奔向離恨天,再不理他。
“你先去讀書,”陸廷鎮冷靜與她分析,“在你學成歸來前,你我仍是叔侄。你去見見更大的世界,倘若你見過世麵,還願意做陸家的妻子,屆時你再回來,如何?”
章之微賭氣:“回來做你二房還是三房?”
陸廷鎮說:“港城早無納妾一說。”
章之微:“有錢人家照樣養幾房太太。”
陸廷鎮:“我不會。”
章之微不說了,她仍低頭吃粥,想不通為何陸廷鎮如此冷靜鎮定。
瞧,在和她交談的這一段話中,他甚至無多餘的情緒波動,就連她憤怒和惱也不在意,好似早已料到她一舉一動,備有後招。
偏偏他說得全對,章之微莫可奈何。
陸廷鎮與她約法三章,要求章之微好好學習,他如今不對章之微申請的學校有所要求,英國也罷,馬來西亞也罷,她想讀哪所學校都行。不過,她要繼續深造,仍去英美的研究院。
章之微聽得耳朵嗡鳴,四年加兩年,最快讀完也要六年。六年過去,她二十多歲,仍舊算得上青春,但陸廷鎮屆時已經是三十多歲的男性了——難道他要一直不交女友不結婚,等著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