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雞哥的計劃很簡單。
從大陸往澳門來並不容易,大部分人選擇偷渡——從珠海跳下,頂著被探照燈找到的風險遊過來。從澳門去往大陸卻並不難,烏雞哥委托人做了假的居住證,順理成章地搞到兩張返鄉證。烏雞本身就是人情通達,想要弄到這些並不困難。
具體的計劃,烏雞卻沒有透露。章之微明白對方的意思,烏雞做這些事情,也是為自己留條後路,免得這幾日章之微顯露端倪,隻叫她安靜地等,等待最後一天的到來。
陸廷鎮始終沒有追,章之微跟隨烏雞慢慢地走回去,她很安靜,沒有哭鬨,沒有歇斯底裡地和對方發脾氣。陸廷鎮沒有走,他還是站在海邊,風涼水汽遠。陸廷鎮脫下自己的外套,搭在她肩上,仍舊將她整個人包裹得嚴嚴實實,終於出聲:“……一句話不合就跑,真不該把你送那麼遠。”
他的語氣頗有些無奈,沉沉望章之微的臉,她還是一副倔強不肯講話的模樣。上的妝也淺,淡淡薄薄一層,像剛開放的花朵。
陸廷鎮已主動遞台階。
章之微還是不言語,她緊繃一張臉,越過陸廷鎮肩膀,看他身後海洋。澳門和大陸相連,另一邊隔海是港城。回港城,那真是孫猴子翻不出五指山,去大陸,才是天闊雲低任鳥飛。
老四出聲:“先生,之微小姐方才跑得快,這邊路黑,彆是被什麼臟東西嚇著了?”
陸廷鎮聞言,仔細看章之微的臉,摸了摸她額頭,聲音終於放軟:“真嚇到了?怎麼手也這樣涼?”
章之微終於出聲:“沒有。”
虛情假意,全是騙子。
她明知陸廷鎮不信這些,他不信鬼神,就連大師送他的手串,他也隨意地送給之微。
但她還是順著陸廷鎮給的台階往下走,眼睛紅一圈,一路回去,她坐在車中,盯著外麵的房子,不停地掉眼淚。以前都是故意當著他的麵哭,故意掉淚惹他心痛,今天不知為何,章之微卻想表現得更堅強一些,不稀罕在他麵前落淚。
陸廷鎮全程未說話,由著她掉淚,到床上後終於變了模樣,歎氣:“你究竟難過些什麼?”
章之微睜著眼睛望天花板:“難過你不愛我。”
陸廷鎮摩挲她臉頰:“誰說我不愛你?”
章之微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可她深知,那些話並不會讓陸廷鎮高看她一眼,他現在微微皺眉,看起來很為不聽話的孩子頭痛。她此刻撕心裂肺、怒吼怒叫又有何用,陸先生大抵隻覺棘手,而不是心疼。
倘若真心痛,方才他就不會由著她獨自跑。
打記大棍再給甜糖,章之微早知他的這些伎倆。
於是章之微保持了沉默,隻發狠咬陸廷鎮的手腕,將他漂亮的手腕也咬出傷口,嘗到血痕。陸廷鎮這次沒有推開她的頭,由著她咬,由著她發泄一腔怒火,陸廷鎮隻將情緒變成狠狠鑿進去的東西。她不出聲,陸廷鎮偏要她發聲。倆人就像兩頭狼,老狼在訓練他傾儘心血培養卻不聽話的小狼崽,兩人用儘一切想要讓對方屈服的手段,利爪,銳齒,聲音,語言,暗暗較著勁兒,非逼對方臣服,逼對方先繳械投降。
最終還是章之微敗下陣來,一敗塗地,隻用柔軟羽絨包裹自己,眼神潰散,大而無神的眼睛周遭一圈紅。
“好好的,怎麼忽然鬨成這樣?”
陸廷鎮也不是贏家,他好奇章之微今晚異常表現,用濕毛巾擦她臉,看到她唇上有血,一抹,原是她咬破了陸廷鎮的手腕。
陸廷鎮說:“哪裡惹得你不痛快?”
章之微背對他,她麵朝牆:“或許當初陸叔叔就不該帶我回家,最好給我一筆錢,讓我自生自滅。其實您和陸老板、陸太太都不必這樣儘心儘力地教我,讓我自己活,說不定現在已經做起皮,肉生意,陸叔叔隻消用幾塊大洋就能買我一夜,爽完提褲走,毋需這樣勞神費力……”
“胡說,”陸廷鎮嗬斥,“睡覺,明天早晨想想,你今晚是不是糊塗了。”
章之微不說話,仍舊保持蜷縮姿態。陸廷鎮喝了兩杯水,見床上嬌嬌女孩仍舊毫無動靜,他微微蹙眉,傾身去看——
她已然熟睡,隻是睡得並不安穩,眼睛哭紅一片,臉頰還是淚痕疊疊,一重壘一重。不知她哪裡來得如此氣量,哭成這幅姿態,可憐極了。
她如今睡著,陸廷鎮卻難以安眠。他安靜地看著章之微小小一具身體,冷不丁想起父親剛得知阿曼是叛徒的那天。
陸家早些年做藥品生意時和人結怨,對方姓楊,幾十年來,兩家勢同水火,互相牽製一陣,到了近十年,陸家憑靠著房地產生意拔地而起,對方才被壓在下麵。找到阿曼也是個意外,是陸家派去楊家的臥底,無意間發現一些資料,而這些,則是關於阿曼。
阿曼如何在楊家工作,又如何被派去陸家工作,接近陸老板,一點一點取得信任……
儘管其他資料頁在水中遺失,關於阿曼的這些,卻是清清楚楚,分毫不差。
就連他的死看起來也仿佛是一場作秀。
阿曼為何在死前要求陸老板照顧他的養女?他和章之微非親非故,隻是做了幾年鄰居,怎麼會這樣對她好?章之微父母死於疾病,也是蹊蹺,章之微是不是也早早被楊家洗腦,特意送到宅邸中做小臥底?
畢竟誰都不會懷疑一個未成年的女孩。
那天,陸老板打算就地料理章之微。
對生意人來講,背叛和不忠都是大忌。
陸老板自覺與人為善,做人也豪爽,旁人向他借錢,絕不會要求對方寫借據。曾遇到綁匪,陸老板幾句話能勸得對方一心向善,將他釋放。當然,陸老板也未薄待對方,知對方是走投無路第一次做事後,陸老板吩咐手下給他一筆錢,勸他改邪歸正,洗手上岸。
那人後來跟隨陸廷鎮,成了他的左膀右臂。
陸老板容人肚量大,唯獨不能容忍背叛和欺騙。如果不是陸廷鎮相護,如今章之微大概還真如她所說,仍舊在寮屋中穿梭,出賣身體,或住廉租房,在燈紅酒綠中轉過一張又一張的床榻。
陸廷鎮見陸太太喜歡她,也不忍母親傷心,他自己也難以對撫養的人下手。到底在他們眼皮子底下生活這麼久,禽獸尚有憐憫之心,更何況人心。
況且,暫時沒有證據證明章之微彆有用心,她來陸家這麼久,也都是安安分分;做錯事的是她養父,和她一個可憐孤女,的確無太多關係。
這些話,如今也隻有陸廷鎮和陸太太在信。
陸太太宅心仁厚,不許傭人傳這些流言,她建議:“倘若真覺微微不安全,等她畢業後,就找個好人家,讓她嫁出去。書是要讀的,她一個女孩,也總要出嫁。”
陸老板這才勉強同意。
隻是不知誰將這些話傳到張媽耳中,她一個侄子早些年跟陸老板做生意,就死在被劫的那輛船。
……
回憶至此,陸廷鎮看床上的章之微終於換了姿態,她一條胳膊搭在外麵,一身雪花肉,腕上仍舊佩戴著陸廷鎮送她的佛珠串兒,上好的硨渠,溫潤光澤。萬佛寺高僧邀陸廷鎮坐下喝茶,私下商談,告知他命途多舛——事業順風順水,即使有波折也毋需擔心,總會遇難呈祥,逢凶化吉;唯獨姻緣淺薄,怕是要孤苦一生。
陸廷鎮耐心聽高僧講這些,一笑置之:“我不信天命。”
高僧隻搖頭:“執迷不悟。”
臨走前,高僧給了他這串硨渠佛珠,麵色高深,隻說能保他平安無虞。
平安無虞。
陸廷鎮不需要佛神庇佑,他不是會向上天祈禱的可憐蟲,他不需去三拜九叩才實現自身願望。
他不是章之微這種會將高僧話語奉為圭皋的小可憐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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接下來的三日時間,章之微都沒有和陸廷鎮“和好”。
她其實不懂什麼才叫做和好如初,清晨醒來,陸廷鎮絕口不提昨晚的事情。
一切如常,照舊帶她拜訪舊友,帶她吃喝玩樂,陸廷鎮朋友也帶了女伴,土葡人,用葡語唱起柔軟的情歌,她的聲音沉厚,曲調又溫柔又有點難過。
章之微冷眼看著他們,現在剖開來瞧,她和這些人似乎也沒什麼兩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