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廷鎮隻從他們這裡找到一條微微的裙子,還有微微曾經佩戴過的金質項鏈。
這個事情讓陸廷鎮更瘋狂,也變得更冷靜。
他沒有流一滴眼淚,沒有當眾慟哭。在更多時候,陸廷鎮會和那個沉默的盒子說話,平靜地和它“聊天”。
微微,那些印尼仔已經下地獄了。
微微,今天的太陽很好,我中午吃了一份中式龜苓膏,味道很奇怪,他們竟認為這是“正宗”,你說可笑不可笑?
微微,我聽人說,你問了多次去麻坡的車,你怎麼沒有去麻坡?如果你那天去麻坡,該多好。
微微……
陸廷鎮站起身,漆黑的夜,他走出房間,外麵正打盹的幾個人站起來,老四紅著一雙眼睛,低聲:“鎮哥。”
“明天回港城,”陸廷鎮說,“我們帶微微回家。”
“是。”
“微微她……”
陸廷鎮張口,忽而蹲下身體,他克製著自己不在手下麵前失態,但好似有密網從胸口穿透,將心臟切割如魚生,雙手遏製不住地顫抖,青筋暴起,他發出壓抑的悶聲。
雙手捂住臉,陸廷鎮大口喘著氣,肩膀顫栗,他竭力控製自己不要出聲,不要發出任何動靜,但源源不斷的痛從他胸口、指縫、唇邊脫落,像秋天被北風搖晃、擊落的樹,枯葉紛紛。
房間一片寂靜,無人上前。
隻剩陸廷鎮捂住臉,如看到唯一幼崽死去的、絕望的獸。
微微,我很想你。
但你已經死了。
月色迢迢,不聞萬戶聲。
山頂清真寺安靜,綠草如茵,野花似織,港口停靠著色彩繽紛的漁船,萬物俱寂。
風將月色帶入悠閒村莊,一戶普通人家中,燈光如豆。
已經換了衣服的章之微在認真地吃一份娘惹雜菜。
暫時收留她的是一個好心的華人女性,名字叫梁淑寶,對方丈夫是個沉默寡言的“峇峇”。明朝時期,有華人跟隨船隻留此定居,他們和當地人結婚生子,男性就叫做baba,即峇峇,女性則是nyonya,娘惹。他們也不講中文,而是一種福建方言和馬來語的混合語言。
這點難不倒章之微,她祖籍就是福建,溝通倒還算得上流暢。
在馬來西亞政府眼中,無論是峇峇或娘惹,都被劃分為“華人”,而不是土著居民——即使他們已經在此地繁衍生活百年。
或許也正因此,這個華人女性在麵對章之微的時候,展露出所有的善意。
章之微編出來的說辭其實算不上優秀,其實有些拙劣,她說自己是被人騙著拐賣到這裡,非法入境,好不容易找到機會偷偷跑出。
這對淳樸的夫妻相信了她的話,他們用自己做的叁巴辣醬和捕撈上的魚來招待她,並將雜物間收拾成一間小臥室讓給章之微,讓她好好休息。
章之微想要給他們錢,梁淑寶卻搖頭拒絕。
她告訴章之微:“我有個走散的小妹,如果能健健康康長大,現在也應該和你一樣大……隻是多招待你而已,不要付錢。”
她一再推辭,不得已,章之微隻能幫她整理家務,做一些簡單的事情。
異國他鄉,章之微終於吃到一份溫暖的飯菜,她用自己並不太熟練的福建方言和夫妻倆對話,表達自己對他們的感激,梁淑寶耐心地聽她說完,微笑著示意她早點去休息。
章之微在這裡住了兩晚。
不確定是不是“同一個姓氏”的原因,還是梁淑寶將她當作自己的小妹,梁淑寶對待章之微非常友好。豐盛港是一個小漁港,等到船開的時候,丈夫就要去船上跟隨眾人去捕魚,而梁淑寶雖然是華人,卻像所有的娘惹一般,留在家中整理家務,想辦法做豐盛的飯菜。
章之微本想休息兩日就離開,但不小心染上感冒,不得已,隻能再多住一段時間。
第五天,出海的漁船回來,梁淑寶的丈夫安然無恙歸家,知道章之微生病,又去買了藥回來。
藥是用報紙包著的,章之微閒來無事,打開讀。
報道上講,新山一些惹是生非的印尼非法移民都被拘禁了,還有一些依靠搶劫、甚至犯下女乾殺的印尼仔被某華人幫派清剿,似乎是這些家夥惹到不該惹的人……
章之微安靜地讀完整個報道,想。
以後這片的華人女性,應該可以不害怕在大街上行走了吧。
今日陽光大好,房間內,梁淑寶和她的丈夫在低聲閒聊,語氣溫柔又輕盈。太陽下的章之微將報紙細心折好,聽到身後梁淑寶叫她:“小妹,小妹,美華。”
章之微還沒有適應新名字,愣了兩秒,又聽梁淑寶呼喚小妹,才意識到對方在叫她。
於是她站起,笑著回應:“阿姐,我來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