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棺驗屍四個字一落地,烏雞緊皺眉頭:“鎮哥,都說入土為安……”
陸廷鎮捏著眉心,良久,說:“微微還活著。”
他如此篤定,令烏雞無法繼續向下談。
“箱子是微微的,頭發也是從箱子中拿走,”陸廷鎮慢慢說,“人未必是。”
老四張口,他想勸誡,又將話吞入腹中。
世上怎會有如此巧的事情?
章之微在馬來西亞早就沒有親人,沒有人幫助,陸老板和夏誠明也不再施以援手,就算她還活著,一個幾乎不曾涉足社會的女性,一個幾乎沒有立身本領的華人女性,箱子被搶,無依無靠,她在異國靠什麼來度日、過生活?
老四不敢繼續想。與其受如此多折辱,老四竟希望微微死掉,也好過生不如死。
“阿蘭,”陸廷鎮說,“找人繼續問蛋糕店的老板,你們也彆放棄找人。不單單是新山,整個柔佛,馬六甲,彭亨和刁曼島,還有吉隆坡,保持和之前那些人的聯係,繼續找。”
阿蘭答應一聲。
“還有,”陸廷鎮看他,“紅燈,區,學校,尤其是華文教育的學校,一個地方也不能漏。”
阿蘭頓了頓,又說:“我知道。”
回港城的機票很快就買好,尚留在馬來西亞的這段時間,陸廷鎮不再休息,他自己在麵包店附近觀察多時,從不曾見熟悉身影。新山和新加坡離得這樣近,中間是一條1038米長的堤道,不少人去新加坡工作,晚上回到新山居住,陸廷鎮也疑心,章之微是否會前往新加坡?
這個念頭又被陸廷鎮否決,章之微如今沒有合法身份證件,她一個女孩,如何能弄到護照?
走投無路的女孩,倘若一時不慎著了道,會有什麼樣的下場?
馬來西亞的華人占比不少,柔佛也是一個物產豐饒的洲,廣袤的橡膠園,油棕園比比皆是,來此經商的華人也多,官方公布的華巫財富比率統計數字和某些華人富商的過人財富讓華人貼上“富有”的刻板化標簽,但也有貧窮、窘迫的華人家庭,更多的還是普通人,即無法付錢財請人保護自己、又憂心被印尼仔劫持的普通人。
普通人永遠占大多數。
隻要她還活著。
其他的事情,都無所謂。
她一個人在異國漂泊這樣久,現在一定很怕。陸廷鎮想,平時連麵也舍不得讓她下,如今經曆這麼多,一定很想家。沒有錢,沒有食物,還要麵臨潛在的恐嚇,無論她做什麼,陸廷鎮都不在意,隻要她還有一口氣。
隻要她還活著。
陸廷鎮已做好心理準備。
寵愛中長大的鳥雀,初逃野外尚不能生存,況且是一個未涉足社會的人。倘若她遇到什麼意外,哪怕是瘸了瞎了聾了,隻要還活著,陸廷鎮就能養她一輩子。陸太太的名分,婚姻,疼愛,她要什麼,都能滿足。
隻要她還活著。
馬來西亞隻有夏天,氣溫仍舊平穩地在30度以上,烈日炙烤大地,陸廷鎮始終穿襯衫,強烈的紫外線讓他的皮膚遭受一定的損害。他膚色白,卻經不得暴曬,曬久了,就開始漸漸發紅,嚴重時會曬傷,但不會變黑,等曬傷的肌膚恢複正常,他仍舊一如既往的白。
白日在外守上一整天,晚上洗臉時,水落在手背、臉頰都泛著刺痛,陸廷鎮對著鏡子照,猛然發覺,鬢邊已有白發。
隻一根。
陸廷鎮對鏡看了許久,抬手,拔下。
這是陸廷鎮第一根白發,也不是唯一一根。
憂思損心肺。
陸廷鎮夜不能眠,倘若微微還活著,她今日會遭怎樣的罪?他不能想,隻抽一根煙,聽得有人敲門。阿蘭得到了線索。
有人在某場所找到一耳後有紅痣的華人女性,身高相仿,隻是瘦,瘦到隻剩一把骨頭,說是被欺騙的孤女,無父無母。阿蘭不敢去認,更不敢擅自行動,得到線索就立刻告知陸廷鎮。
陸廷鎮乘車而往,新山的夜晚仍有一股暑熱,和港城的熱不同,這裡的熱乾燥,焦灼,他後背起一身汗,車停下,不等老四打開車門,陸廷鎮已然下車,夜風吹透襯衫,竟有層冷意貼著肌膚展開。
馬來西亞對待澀情業的態度並不甚明朗,法律層麵上,並無明令禁止,沒有針對賣,春的懲罰條例,但卻會以其他罪名來實施懲罰,譬如傳播性,病罪。這兒是一處高檔的公寓,外表看上去光澤亮麗,實則其中住著許多或自願、或受蒙蔽的女性,華人,印尼……
陸廷鎮快步走入,這裡已經被控製住,負責這樁生意的是印尼商人,講得一口流利的印度風味英語,他的中文水平很差,差到隻能結結巴巴、挨個兒往外蹦漢字:“陸、陸先生、您、您好……”
陸廷鎮問:“人在哪兒?”
印尼商人切換成英語,陸廷鎮皺眉,對方終於有所反應,另一隻手指指樓上。
二樓。
這裡已經被清場了,今晚的客人已經離開。大約清得倉促暴力,這裡的桌椅都歪歪斜斜,甚至可見跌落的床單和衣服,稀稀落落地鋪著,淩亂無序,空氣中浮著令人不愉快的味道,濃重的香水,體味,還有糟糕的食物的氣息……這些東西猶如野狗橫生的腐肉林,陸廷鎮快步走上階梯,頭頂水晶燈光亮璀璨,地上投射出他的陰影,如銳利刀鋒劃破肮臟不堪的紅色地毯。
樓上有人,彬彬有禮地請陸廷鎮入內,他態度恭敬:“請跟我來。”
陸廷鎮說:“辛苦了。”
對方含笑:“既然是陳先生的朋友,那就是我們的朋友——請來這邊。”
為了章之微的聲譽著想,陸廷鎮隻說自己找一個從家中逃走的傭人,隻字不提章之微的名字。即使她當真遭罪,陸廷鎮也能將這段遮蓋過去,她永遠都是陸家的千金章之微,隻是不幸生了一場大病。
陸廷鎮無心寒暄,他無法露出笑容。襯衫緊貼後背,他踩過被揉皺的衣服、盛著不明□□的碗,有著血跡的鏈條和小刀,終於,抵達儘頭的大廳。
所有女人都被聚集在這裡,瑟瑟發抖,僅著單衣蔽體。她們有些人是工作到一半就被叫來,完全不知究竟發生何事,更不知自己未來境遇如何,也有人抬頭看向陸廷鎮,倒不是膽大,而是麻木,是那種生活已經跌到深淵、不能再向下的麻木不仁。
那個耳後有紅痣的華人女性被單獨看押,她最怕,縮在牆角,不敢轉身。瘦瘦一條胳膊上亦有未乾血痕,能來此地買,春的,哪裡會有什麼良善之人。錢和性一旦畫上等號,這些可憐的女性在他們眼中不過就是可以任意發泄的物品而已。
她一聲不吭,也不敢轉身,肩胛骨瘦到仿佛能穿透肌膚。
旁側人說:“陸先生,她剛來不久,聽說也讀書識字,人也聰明,他們怕她逃跑呼救,就毒啞了她。”
陸廷鎮說:“轉過身。”
那個女孩還是不肯,陸廷鎮俯身,隔著手套,放緩聲音:“抬頭,我不會傷害你。”
後麵這句話終於起到作用,她鬆開捂住耳朵的手。猶豫兩秒,慢慢抬臉。
陸廷鎮看到一張滿是淚痕的陌生臉龐,是個可憐人。
不是微微。
陸廷鎮鬆開手。
他不知自己該不該慶幸,不知該不該難過。
慶幸微微未遭此難,難過自己仍無法斷定她生死。
這個可憐的女孩眼淚流出來,她呃呃啊啊地叫著,發不出音節。陸廷鎮起身,他的沉默讓旁側人了然:“不是這個?”
陸廷鎮說:“仍要多謝你。”
旁側人擺手說不用,即是陳先生朋友,那便是他們的朋友……今後仍會留心尋找,翻遍整個馬來西亞,也要將陸先生要的人完整奉上。
話說得漂亮,陸廷鎮心猶如墜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