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將酒盞端了過來,抵在唇邊淺淺吃去一口。饒是已成陰靈多年的魂體,竟然也從這果酒中覺出了幾分醺醺然的醉意。
這絕對不是尋常的夢境之物,應是從夢境世界之外帶過來的......
鬼母白氏心下洞見,可她也沒有多說,隻似沉醉一般慢慢品著這杯中果酒。
白長姐目光瞥見鬼母白氏那邊的動靜,心頭也有所蠢蠢欲動,不覺抬頭看向對麵的主人家。
“孟氏阿弟,難道那酒就隻有阿母能吃,我們這些兄弟姐妹不能?”她問著孟彰,目光則接連落在鬼母白氏身前的雲案上。
那暗示意味實在是太明顯不過了。
其他的鬼童胎靈也都蠢蠢欲動,一個個伸長了脖子看向鬼母白氏的雲案。
白長姐以為她很快就能嘗到一口果酒的滋味,畢竟作為主人家,被客人這樣點明要求了,孟氏阿弟他怎麼的也會有所動作。何況現在想吃那果酒的,可不隻有她一個......
孰料,出乎所有人的意料,對麵席位上安坐的孟彰仍舊坐得穩穩當當,未有任何動作。
“確實是不能。”他道。
白長姐、楊三童等十個鬼童胎靈一時愣住了,就連原本隻吃酒不說話的鬼母白氏,手上的動作也不禁停了停。
“......你說什麼?”白長姐不敢置信,愣愣問。
孟彰正色道:“我們年歲都還太小了,吃不了酒的。還是多吃些果子吧......”
就彆惦記那果酒了。
白長姐、楊三童等鬼童胎靈的怨氣怒氣還沒有升騰,就被孟彰的這一句話給撲滅了。
孟氏阿弟他說“我們”......
所以並不是孟氏阿弟他區彆對待作為成人的鬼母和未長成兒郎的他們,而是他真的就是那樣確定地相信著的。
相信年歲還太小的他們,不能吃酒,哪怕這酒不是烈酒,而隻是果酒。
白長姐愣怔片刻,忽然回過神來,氣鼓鼓地瞪了他一眼:“果子果子果子,果子都給吃膩了,哪裡有果酒香醇!”
她話雖是這樣說的,但手卻很誠實地從身前雲案裡拿了一枚果子塞入嘴裡。
而咬下果子的第一口,白長姐的目光也是微不可察地頓了頓。
“好吧好吧,這果子確實還是很好吃的......”幾口將果子吃完後,白長姐一麵迎著各兄弟姐妹的目光說話,一麵很誠實地再往雲案伸出手去。
楊三童等鬼童胎靈沒在白長姐麵上找到丁點異色,也隻能各自收回目光。
雲案裡各色的果子吃用過一遍,勉強算是解了饞,白長姐先往鬼母白氏那邊廂看過一眼,見鬼母白氏仍舊在品酒,便也就將目光掃向了楊三童等兄弟姐妹處。
楊三童等鬼童胎靈各自加快了速度,將手裡還拿著的果子幾口吃完。
白長姐心下滿意,旋即坐直了身體,看向對麵的孟彰。
“孟氏阿弟,多謝你的招待,這果子很好吃。但......”
“阿弟請我們來敘話,不是隻想請我們吃這一頓果子的吧?”
孟彰取過旁邊放著的手帕,擦拭去手指裡沾染著的果汁。
“確實。”他看向了白長姐,神色認真而鄭重,“我此次請諸位來,是想要跟諸位開誠布公地談一談,然後......”
“說說我們之間能夠完成的合作。”
即便在進入這方夢境世界之前,白長姐、楊三童這些鬼童胎靈就已經對今日這一場約見的內容有所猜測,但等真正聽見孟彰道明,他們還是眉眼舒展、歡喜不已。
就在白長姐、楊三童他們隻顧著咧開嘴笑得高興的時候,旁邊忽然傳來了一陣水液流淌的響動。
那聲響的動靜並不大,但落在白長姐、楊三童耳裡,卻是重重一扯,將他們高昂興奮以至於四下發散的心緒給拉了回來。
孟彰目光往側旁一落,便見鬼母白氏正取了長頸小壺在手,給自己的杯盞續上酒液。
察覺到孟彰的目光,鬼母白氏也抬起眼瞼望來,對他笑了一笑。
孟彰回了一笑,將目光彆開。
得鬼母白氏提醒,哪怕白長姐、楊三童麵上喜色仍在,心緒也已經穩定了太多。
孟彰沒有太放在心上。
他原就不曾想過要在這些時候占便宜。
孩童是天真的,也是偏執的,一旦讓他們認為自己受到了欺負甚至是背叛,那迎接對麵的,就必是激烈且決絕的反擊。
在他們的心裡,是沒有緩和可以言說的。越是親近,便越是如此。
“孟氏阿弟你要跟我們開誠布公地談,是覺得早先時候,我們曾提起過的幫助,你覺得有問題?”楊三童看了一眼白長姐,問孟彰道。
孟彰也很誠實,他點頭:“我確實是覺得太過模糊了。”
白長姐、程二郎、楊三童等鬼童胎靈對視一眼。
“那孟氏阿弟你的想法是?”程二郎開口問。
孟彰直視著他們,說道:“我出身孟家,不日又將前往洛陽,入讀太學......”
“對於我來說,我的修行資糧並不稀缺,且就算是有不足的,我也能有相當的渠道去獲取。”
“在這一點上,你們對我的幫助不大。”
程二郎並沒有否認孟彰的說法。
畢竟,這就是事實。
“所以?”他聽完了孟彰的話,問道。
孟氏阿弟既然約見了他們,又跟他們細說個中關竅,想來是有想法的,總不至於耍他們玩的吧?
孟彰微微偏頭,目光在楊三童身上停了一停,“昨日裡,楊三哥告訴我的那些事情,給了我不少幫助。”
楊三童自得地挺了挺胸膛。
程二郎沉吟著,問:“你是想要從我們這裡得到消息?”
孟彰點頭:“我需要更多的耳目。”
不會輕易被孟氏一族、被其他世家乃至是皇族遮掩的耳目。
程二郎看向了白長姐。
白長姐凝神思量少頃,對程二郎點了點頭。程二郎又一一看向楊三童等其他鬼童胎靈。
他也必須得這樣做,概因鬼母白氏膝下的諸鬼童胎靈雖有兄妹排行之分,但各自照看、率領千數鬼童胎靈的他們,其實並沒有真正的上下高低之彆。
他們中的每一個,都代表著千數鬼童胎靈的意誌。
楊三童、張四女等一眾多是沉默的鬼童胎靈也都各自點頭,並沒有太多的異議。
確定過最後一個妹妹林十女的態度之後,程二郎轉回目光,以同樣的坦誠凝望著孟彰。
“這個條件我們現在就可以答應你。”他道。
隻是幫孟彰收集一些陰世皇庭內外的消息情報而已,對於膽敢衝擊一方郡城隍府還能全身而退逍遙自在的鬼童胎靈們來說,真不是什麼為難的事情。
“但我們還想聽一聽......我們將能從你這裡,得到些什麼?”
程二郎說得很直白,一點不避諱。
不獨獨是席上的諸鬼童胎靈,就連一直斟酒獨酌的鬼母白氏,也都停了酒盞,轉眼看他。
但,相比起帶著渴求與欲`望的貪婪來,孟彰在他們眼裡讀到的,更多還是純粹乾淨的好奇。
他們隻是好奇,這個與他們出身、經曆多有不同,但又能自然而然地接納他們、承認他們的孟氏阿弟,到底會給他們帶來什麼。
他們在乎的,是這種好奇的本身,是其後帶來的驚喜,而並不是真的想要從孟彰這裡得到些什麼。
在這樣的目光下,孟彰緩和了麵上的表情,隨意而輕描淡寫地說道:“書籍,如何?”
鬼母白氏手裡的酒盞直接跌落,杯盞中剩餘的酒水灑在她身上,汙了她的衣裳。
但,沒有人在意。
不論是鬼母白氏,還是各處席位上坐著的諸鬼童胎靈,都隻能怔怔地看著他,久久沒能反應過來。
“......書籍。”林十女的聲音近乎尖叫,“孟氏阿弟你方才說的,是書籍?!”
孟彰好脾氣地點頭:“自然。”
得了孟彰的再一次肯定,諸鬼童胎靈們非但沒能緩過神來,反而還更渾噩了。
“我居然沒有聽錯?!”
“孟氏阿弟他方才說的,居然真是書籍?!”
“......孟氏阿弟他真要給我們書籍?!”
鬼母白氏將掉在膝上的杯盞撿了起來,卻沒有去理會被汙了的裙衫。
“孟小郎君。”先前一直都隻是在聽著的鬼母白氏也有些坐不住了,她開口喚了孟彰一聲。
孟彰循著聲音看過去。
鬼母白氏的目光甚是嚴肅。這還是孟彰正式與她碰麵以來,第一次在她眼中看見這樣的神色。
“我可以喚你彰小郎嗎?”她不說其他,而先是詢問孟彰道。
孟彰點頭:“當然可以。”
不過是聽得孟彰與鬼母白氏的這兩句對話而已,白長姐、程二郎、楊三童等一眾鬼童胎靈就安靜下來,既整理自己的情緒,也留心聽著接下來的談話。
“彰小郎,我想問一問,你準備送給我們這些小女郎小郎君的書籍,大概都是些什麼書籍呢?”
麵對鬼母白氏的問題,孟彰想了想,抬手虛虛一托,一部約有二十來頁的書籍出現在他的手掌上。
他輕輕將那書籍一推,它就出現在了鬼母白氏的身前。
鬼母白氏眼睛盯著那書籍扉頁,手卻往旁邊探。
就著酒盞跌落時候就悄無聲息出現在她案側的清水淨過手,又拿了手帕來將殘留水痕擦乾淨,鬼母白氏方才敢伸手去接這一部《故事會》。
越是一頁一頁地翻過,越是一篇篇小故事地看過,鬼母白氏心裡的驚喜與激動就越是難以按捺。
待到她終於將一部《故事會》翻完,小心翼翼合上書頁,再去看白長姐、程二郎等鬼童胎靈時候,果真就看見這些小女郎小郎君都用如出一轍的小心翻著看著。
是的,不論是鬼母白氏,還是白長姐、程二郎這些能在萬數鬼童胎靈中排序領首的小女郎小郎君,也都是認字的。
儘管他們的那一點學識遠遠比不上寒門家族精心教養出來的子嗣,但閱讀和書寫都難不住他們。他們都會!
可,也就單單隻限於他們以及少數的其他鬼童胎靈而已。還有更多的同伴、更多的鬼童胎靈仍在艱難、愁苦地學習。
而就算是這樣慘淡的局麵,也已經是他們這不足五十人極其努力之下取得的成果了。
鬼母白氏眼眶一酸,但嘴角的弧度也控製不住地上揚。
孟彰安靜地看著,等著,沒有打擾。
沒有真正教導過小童課業的人,是不會懂得其中的艱難與辛酸的。尤其是,這些課業還不是一般的晦澀難懂。
前生的小孩子學的是簡體字,筆畫簡潔,還有拚音幫助學習,就那樣,還都為難家長為難到變身咆哮虎。但這裡呢?
在這裡,小郎君小女郎起手學的就是繁體字啊,繁體字!!
那筆畫之繁多,那形體之相似,簡直叫人恨不能撞牆。
至於拚音?你根本想都不用想,這地兒就沒有那東西!
小郎君小女郎就算學的是同一個字,說出來、讀出來到底是個什麼聲響,那得看蒙師到底是哪裡的人!
筆畫、發音都可以硬著頭皮默記模仿,但越過這些關卡之後,卻還有另一個更超乎想象的難題堵在道路的前方。
內容!
在後世,幼童啟蒙,有相對簡單又易於記憶的啟蒙書籍,《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增廣賢文》、《幼學瓊林》......
到近現代,幼童啟蒙直接用的大白文!
但這個朝代呢?!這個朝代倒也不能算完全沒有給幼童啟蒙的書籍,但那都是什麼?
《埤蒼》?《廣蒼》?《始學篇》?
到後世,不是特意去查記載,誰聽說過這樣的啟蒙書籍?!
而在那諸多琅琅上口、簡單易記的啟蒙書籍之中,《千字文》算是成書最早的了,但它也是南北朝時候才編撰成書的。
當年孟彰在陽世啟蒙的時候,對著那些書籍,真的是時時刻刻都有昏厥的感覺。
他一個有點知識底子的,都被折騰成那個鬼樣子,何況是這些跟文字就是兩步相識的真正幼童?
鬼母白氏再說話時候,聲音裡有些微的哽咽。
“彰小郎,我看這部書籍似乎並不簡單,可是彆有玄奇之處?”
孟彰點了點頭,“白娘子可看見書上每一篇文章背後的一個印記?”
鬼母白氏點了點頭:“是那文章名目後頭的那個小耳朵?我看見了。”
“白娘子不妨試試用手指輕點那個印記,三下即可。”孟彰道。
鬼母白氏深深看他一眼,也不遲疑,甚至翻開書頁,伸手在那個耳朵小印記輕點了三下。
一個清朗端正的童音在雲海夢境中響起。
鬼母白氏、白長姐、程二郎等人全都看向了鬼母白氏手裡拿著的那部《故事會》。
“這是......”鬼母白氏若有所思,隨後抬眼看向孟彰,“是在誦讀?”
孟彰點頭,理所當然地道:“這該能幫得到各位想要學習的小郎君。”
鬼母白氏的神色已經算是複雜了的,但白長姐、程二郎這些鬼童胎靈的神色卻還要遠勝於她。
“豈止!”華九女聲音不大,卻道出了席間所有小郎君小女郎的心聲,“當年我們跟著阿母學認字讀書的時候,要有這樣一部書籍,我又怎麼會過得那樣痛苦?!”
白長姐、程二郎等鬼童胎靈雖然沒有說話,卻都暗自點頭,滿滿的全是認同。
孟彰笑了笑,隻做尋常。
似這等事情,放在孟彰這裡,也確實稀鬆平常得很,並不值得大驚小怪。
待到一篇故事誦完,那童聲停下,鬼母白氏、白長姐、程二郎等眾人的目光又一次停在了孟彰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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