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蘿覷了一眼孟彰的臉色, 補充道:“還未分家立府的幾位小郎君,也都來了……”
孟彰道:“他們府上是他們自己來的吧?”
孟陽、孟商他們跟孟彰曾有過一次共聚,相互之間也沒鬨紅臉, 算是有些交情。
起碼比起其他的孟氏族人來說是這樣。
所以那幾位叔祖和伯祖大概能更坐得住。
青蘿點頭。
孟彰往外頭看了一眼:“現在呢?他們回去了嗎?”
青蘿又點頭。
孟彰低頭笑笑, 再抬起頭來時候, 他收回手:“擺膳吧。”
青蘿一福身,先退到一側, 等孟彰從她麵前走過去,她才也跟著出了內室。
待吃過飯, 孟彰便往正院去。
他才剛走出玉潤院, 就看見了快速來往奔走的紙人俑仆們。
孟彰腳步慢了一瞬。
連府裡一直收著的那部分紙人俑仆們都給調出來了,可見眼下這郡城隍府裡到底有多忙碌……
見得孟彰,那些紙人俑仆相比起尋常陰靈可謂過分僵硬的麵容動了動,齊齊停住腳步, 來跟孟彰見禮。
“小郎君。”
“小郎君……”
孟彰點頭,便在這些紙人俑仆讓出的道路中走了過去。
他走遠了點,那些紙人俑仆們才又各自往自己的目的地跑去。
也許不是孟彰錯覺,他還聽到了些木然的、雜亂的的聲音在快速交談。
“小郎君原來是長那個樣子, 果真風度不俗……”
“剛剛我好像離小郎君比較近?啊,我都沒反應過來……”
“不單單是你,我也沒反應過來。說來我們這次被管家從庫房裡帶出來,就是因為小郎君啊……”
“是啊, 我都還沒有跟小郎君道謝呢!若不是小郎君,我都不知道要在庫房裡呆到什麼時候呢, 我已經在庫房那地方呆得太久了……”
“嗬,你說你在庫房裡呆得太久了?有我呆的時間長麼?我都快要沉眠了!管家將我喚醒的時候,我身上還積了一大片灰塵呢!”
“誰不是呢?!”
“你們一個個的, 都不過是等閒!你知道我們那個庫房裡到底有多少紙人俑仆睡著睡著就再也沒有醒過來的?!”
這句話一出,所有聲音都沒了。
既是為了那些沉睡過去再沒醒來的同類們,也是因為它們實在沒有其他的話語來駁斥了。
“所以找個機會,跟小郎君道謝吧……”一個聲音忽然道,“如果不是小郎君,我們中的一部分是真的要沉眠,然後再醒不過來了。”
紙人與俑仆本來就不是正經的生人。它們是陽世的生靈為了寄托對亡人的美好祝願,向有道真人求取得的一份照顧。
所以它們沒有生靈都會有的靈魂,隻有虛幻的、淺薄的靈識和被貫注在它們形體之上的那一點力量。
也所以,如果它們一直被封存在庫房裡而得不到陰靈氣機浸染的話,它們的力量會散去,它們的靈識會蒙昧甚至熄滅。
真到了那種程度,它們也就算“死”了。
沒有任何存在會甘願接受自己的泯滅。
哪怕是它們這些燈燭一樣的、必須要供陰靈差使才能夠繼續存在的造物也一樣。
孟彰腳下不停,隻有微微垂落的眼瞼證明他真的將那些話語都聽在了耳裡,也隻有它能夠證明孟彰此刻有在心裡盤算著什麼。
然而,當孟彰走到正院外頭,遠遠能看見正院的匾額的時候,他暗自搖頭,放棄了方才那乍閃的靈光。
紙人與俑仆……
作為造物,它們是與它們的主人之間的聯結遠超想象的緊密,是完全忠誠於它們的主人、甚至它們的存亡都隻係於主人一念。
沒有它們主人的允準,它們是絕對不會為旁人做事的。
它們更不會背叛它們的主人。
不論是多麼隱秘的事情,隻要它們的主人詢問,它們就絕對不會幫旁人保守秘密。
所以如果真要用紙人、俑仆來試法或者演法的話,他就隻能用屬於自己的紙人與俑仆。
可是,麵對那樣忠誠於自己卻又有著自己獨立意識的紙人和俑仆,孟彰……
自覺自己下不了手。
那些紙人、俑仆的靈識實在太過脆弱了,就像燭台裡的燭火一樣,輕易就會被吹滅。
罷了……
孟彰暗道。
還是再找一找其他吧。
反正這陰世裡,多的是厲鬼惡靈,也多的是陰獸戾獸。拿它們來煉法、試法和演法也很合適,比那些連反抗都不會嘗試的紙人俑仆來可好上太多了。
不過,夢境一道相關的靈感,倒是可以在它們身上試試。或許,還能夠將它們那虛幻至極的薄弱靈識給凝練出來呢?
借假修真、從虛幻中走出化作現實這樣的法術或者神通效果……
甚至,如果能將它們這些紙人、俑仆那虛幻薄弱靈識當作節點聯結在一起,形成類似曾經小說裡設定的蟲族一樣的集群意識,他或許能為自己造出一個管家來。
至於這個管家能不能成為似孟棕一樣可以幫助孟梧統籌內外、梳理上下的大管家,那得到時候看那個紙人或者俑仆成形之後的具體效果。
不過都沒關係,隻要那紙人或者俑仆能成,不論是直接頂上大管家的位置,還是隻能屈居其下,對於孟彰來說,都有著相當不俗的好處。
更何況,不說最後的成品效果如何,隻要能有一個結果,或者說乾脆就隻有一個過程,對於孟彰自身的修行也是一種積累。
孟彰如何能不動心?
但對於孟彰來說,這些確實也太早了點。
他如今才剛剛養精完滿呢……
將這一切異想收斂的那頃刻間,孟彰也跨過了正院的院門,走入了正院裡。
往日裡孟彰過來總會看見守在外頭的孟棕此時完全不見人影,隻有那來來往往、人影幢幢的紙人俑仆來與孟彰見禮。
孟彰隻點了點頭,還沒來得及讓人通傳就聽到裡頭傳出來的聲音:“阿彰嗎?進來吧。”
孟彰才邁過書房的門檻,當即就被整整齊齊擺在俑人梧身側的那些個木盒給鎮在了原地。
他居然沒能再往前邁出一腳。
一個疊著一個、整齊又相似單單隻是上麵的紋飾不一樣的近千個木盒堆在一處,不可謂是不壯觀。
尤其是……
那些木盒子裡裝著的,居然都是飾金朱兩色粉末的拜帖和請帖。每一個木盒子裡的帖子還足有十份之多。
孟彰停在原地,看著那些木盒的表情堪稱驚恐。
而除了那些已經被擺放在那裡的木盒之外,還有更多的裝著拜帖、請帖的木盒正在被紙人和俑仆從門房那邊送來。
“用得著被嚇成那樣嗎?”俑人梧的聲音將孟彰心神拉了回來。
孟彰一寸寸地將目光挪過去,看見俑人梧麵上那堪稱惡趣味的笑容,不禁打了一個寒顫。
俑人梧麵上笑容裡的看戲意味越發的濃鬱。
“彆太著急,這些還是孟棕他提前篩選過一遍了的呢。更多的……都在外院那邊。”
孟彰沉默。
他其實不是不知道,為什麼明明知道自己送過來的帖子,甚至都未必能被送到孟梧麵前,那些孟氏的族人還是要往郡城隍府裡送。
因為他們需要表示自己的態度。
因為他們要提醒孟彰他們的存在。
因為他們都想要得到這個機會。
萬一,真就有萬一呢。
孟彰畢竟還是個年歲不大的小郎君,小郎君總是更淘氣一點的,也更任性一點,或許他們送來的禮物能引起孟彰自己的興趣呢?
而除了安陽孟氏族裡的那些族人之外,與安陽孟氏聯結有親的各個家族,遠的近的,大概都往這邊送帖子了。
見得孟彰那副幾乎僵直的模樣,俑人梧又想要歎上一口氣。
“看來阿彰你昨晚說的是真話啊……”俑人梧嘀咕了一聲,“反應居然這樣的激烈,還真是沒有想到。”
孟彰抿了抿唇,垂在身側的手指開始嘗試性地活動。
然而,還是有些僵硬……
俑人梧短促地笑了一聲:“阿彰,你看這個。”
他一指點出,書案前方半空處,陡然升起一麵圓光。
圓光如同鏡子,映照出一方陰域所在。而那方陰域裡,滿滿當當地擺著各色的禮盒。
“看到這個,有沒有覺得高興一點?”俑人梧問。
不得不說,孟彰確實是被驚到了。
他這一輩子,不,是兩生以來,都沒有見過這麼多的、仿佛雜物一般被堆在一處的、顯然價值不菲的禮盒。
如果說那些裝著各色帖子的木盒有近千數的話,那麼圓光上方映照出來的那方陰域裡麵,就擺放了足有數萬個禮盒。
孟彰麵皮有些抽動,並不覺得多驚喜。
短時間之內,他的修行資糧都還是足夠的。何況還有安陽孟氏族裡即將為他傾斜過來的那些……
他暫時還沒有太過擔心自己修行資糧的問題。
所以麵對這些幾乎堆成山的禮品,還是高等級的禮品,相比於高興,相比於驚訝,孟彰本心其實更覺得木然。
“這麼多?”
俑人梧被孟彰的這句話給逗笑了。
“多?這裡的,隻是品階尚算不錯的那部分而已。剩餘的那些部分,都在另一個隨身小陰域裡堆著呢。”
俑人梧說完,對孟彰招了招手:“彆在那裡站著了,過來吧。”
孟彰才剛走過去,就被俑人梧推過來的兩本名錄給塞了滿懷。
“這些都是那些拜帖、請帖什麼的名錄彙總,你並不需要看那些拜帖、請帖,那些都是隨便找的一個理由,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你隻用看這個整理出來的名錄就行了。”
“至於另一個……”俑人梧隨意瞥了一眼,道,“那是各色禮品登記之後的賬冊。”
“你收著,日後也好還禮。”
說到這裡,俑人梧忽然停住了話頭,看向孟彰:“你好像……還在學著怎麼打理家事吧?”
孟彰艱難地抱著那兩本又大又厚又死沉的簿冊,點了點頭。
“那你那些產業經營得怎麼樣?”
孟彰張了張嘴,就要回答。
不過俑人梧自己就先搖頭了。
“你也才來到陰世裡沒多久,你接手的那些家業都是你來到陰世之後的事,這麼短的時間裡,能有多大的變化?我真是忙昏頭了……”
孟彰就閉上了嘴。
俑人梧吐了一口濁氣。
“原本沒必要這麼快的,但現在不行了。”他道,“你需要一個管家。”
孟彰極其讚同,他重重地點了點頭。
從今日裡被送到俑人梧這裡來的請帖、拜帖和禮盒就能看得出來,擁有一個合格的、能力出眾的管家是多麼的愉快。
看看俑人梧吧。
如果不是有孟棕在前頭給他先篩選過一遍,孟彰懷疑俑人梧能直接被這些東西給埋起來!
俑人梧看了孟彰一眼,居然有些發愁。
“可是合適的管家,也不是那麼容易得來的……”
還是那句話,孟彰天資、心性都不俗,他日後的腳步會越來越快。
就似眼下。
昨日夜裡的時候,孟彰還跟他說將要養精完滿。
將要,是將要。
可今日一早呢?
今日一早再見他,他已經真正養精完滿,將要進入煉精階段的修行了。
是,養精、煉精以及之後的化氣,都隻是修行第一階煉精化氣層次的修行,並不困難。
可是真像孟彰這樣,不足一月就從凡俗到養精圓滿的陰靈,遍數天下,又能有幾個?
隨著孟彰修為不斷精進,他日後將會接觸到的社會層次也必定會不斷抬升、不斷突破。
所以給孟彰挑的管家……
哪怕修為上的精進速度慘不忍睹,他在協調諸事、梳理內外這些方麵的能力也必定要有相當的提升速度。
“這真的是太難了……”
俑人梧頭都疼了。
他不由得再次伸手,重重在額頭的位置按了按。
孟彰沒有說話,隻低頭,一頁一頁地去翻看那本名錄,看得可謂是異常專注、極其認真。
仿佛讓俑人梧這般頭疼為難的,就不是他一樣。
事實上,真正為難俑人梧的,也確實不是他。即便看起來,俑人梧就是在為他的管家人選頭疼一樣。
誠然,孟彰也很在意自己未來管家的實力。
但他在意的也僅僅隻是他未來管家的實力,並不在意他的來曆和身份。
隻要那位管家能夠儘職儘責,幫他將他的府邸管理好,不讓他太過煩心,他就無所謂。
可俑人梧不是。
他顯然想要將孟彰未來那管家的位置留在孟氏一族。
最起碼也得是跟孟氏一族有關的人。
而就孟氏一族內部,有這個能力的即便修為不夠,也必定在安陽孟氏族裡擔當重要的職務。
俑人梧當然可以從這些人裡選一個出來,那個被選出來的族人必定也不會拒絕,可是選出來的那個族人手裡早先管理著的那部分族務、族產呢?不需要另外找人接手的嗎?
這是第一點。
第二點,契合孟彰未來管家條件的族人,如今安陽孟氏裡有三個。這三個人裡,俑人梧要給孟彰挑哪一個?
另外,縱然孟彰年歲不大,但他很有主意。他未來的管家如果不能讓他滿意,不管俑人梧怎麼說,他也必定會拒絕。
所以俑人梧在給孟彰挑選未來管家的時候,也需要讓他們之間相互嘗試,彼此磨合……
這些事情同樣需要俑人梧去安排。
俑人梧隻覺得自己腦袋一陣陣發疼。
“阿祖。”孟彰的聲音傳了過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