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即便如此,她還是著人代她為孟彰送上了一份十二月神引。
這是為什麼呢?
因為十二月神引,約莫就是她能夠拿得出來的最好的賀禮了。
“禮單沒有記錯的話,”孟彰認真想了想,重新點頭道,“敏姑母送來的,確實隻有這一份十二月神引。”
孟商沉默一瞬,忽然抬起目光,定定看住孟彰:“十七,你告訴我,族中所有往郡城隍府上給你送過禮的族人,你是不是都記得?”
孟鬆、孟陽、孟安原本還都在各自想著些什麼,這會兒聽到孟商的問題,也都齊齊回轉心神,或驚或疑地看定孟彰。
五個未長成、未能獨自立府、還在長輩羽翼護持下生活的小郎君湊在一起說話,放在往常時候,大抵是沒有多少人會特彆留意的。
但今時,卻是不同於往日。
這五個湊在一起說話的小郎君裡頭,有今日這場宴席的正主。
雖然說因為考慮到孟彰這個正主年齡尚小,又顧慮孟彰的喜好和心情,來郡城隍府上赴宴的各位孟氏郎君都隻是簡單地跟孟彰說道了幾句就放了他自由,但這並不代表他們就不會留心孟彰那邊的動靜。
尤其他們還都有修為在身,耳力不俗,往孟彰這些小郎君圈子裡分去一點注意力並不是多麼為難的事情。
也所以,幾乎院子裡的所有孟氏郎君,都聽到了孟商的問題。
孟椿、俑人梧臉色皆是平常,不見任何異狀。
倒是院子裡散在各處的孟氏郎君,都忍不住一陣陣耳語。
“居然是真的……”
“我還以為這不過是郡城隍府又或者宗房那邊為了安撫族人而放出來的消息呢,沒成想……”
“是啊,這麼做,真的有必要嗎?”
“畢竟是未經曆多少世事的小郎君吧……”
“所以,所以那消息,是真的?”原本正在與孟廟敘話的一個孟氏郎君轉眼看向孟廟,低聲問他道。
孟廟低歎了一聲,對這個平日裡還算是親近的族人道:“是真的。”
“所有整理出來的禮單和名錄,阿彰都看過了一遍。”
那位孟氏郎君怔忪,半是奇怪半是複雜地開口問:“可……這有意義嗎?”
“我是覺得沒有意義的。”孟廟先是說道,然後又搖搖頭,“阿彰自己不是這樣認為的。”
“那他……”那位孟氏郎君自己也說不上自己到底是什麼樣的心情,隻能順著心中湧動的思緒,將話說完,“那他是怎麼想的?”
提起這件事,孟廟心裡其實是有些愧疚的。
當日阿彰雖然沒有特意要求,但他的意思是不願意將這件事往外傳的。他原本也無意跟外麵的族人透露,隻可惜,阿祖和梧祖……
他們不是這樣想的。
孟廟看向了那邊被孟商、孟陽這四個小郎君簇擁在中央的小郎君,將當日裡孟彰跟他說的話也給這位孟氏郎君複述了一遍。
“回應了一點心意……嗎?”
那位孟氏郎君沉默許久,緩慢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
他也沒有看任何人,不看近在身邊的孟廟,也不看遠遠待在一處角落卻始終在視野中央的那位小郎君,自顧自端起酒杯,一口儘飲杯中酒液。
透亮的酒水在他嘴邊落下,打濕了他一小片衣襟,但這位孟氏郎君渾不在意,隻招手取來了酒壺,又給自己滿上。
孟彰察覺到了從院子各處彙聚而來的目光,更敏感地分辨出這些目光裡複雜的心思。
是不解,是揣摩,是猜疑,是嗤笑,也是好笑,更是沉默……
他們不能理解孟彰,於是就粗暴地將孟彰的做法歸結於小郎君的天真。
他們正在俯視著孟彰。
高高在上地、用一種所謂成人的“包容”俯視著孟彰。
畢竟啊,能出現在今日這一場宴席上的,除了孟商、孟鬆、孟陽、孟安這四個小郎君以外,都是在安陽孟氏一族裡有些手段、有些份量的族人。
孟彰平靜的心湖激起一圈圈的漣漪。
他果真是……
很難喜歡這樣的場麵啊。
孟彰抬眼,看向了孟商。
孟鬆、孟陽和孟安他們也都帶著一種奇異的疑惑,凝望著他,等待著他的答案。
孟彰笑了開來,隨意又天真:“他們都給我送了禮來,我看一看不是理所應當的麼?至於記下……”
“雖然我還隻是一個小道童,但也是入了道的,記下這麼些東西,花不了我多少時間,看一遍順道也就給記下了。”
“有問題?”
孟商想了想,好像還真是沒有問題。
但要他直接順著孟彰的話點頭,他又覺得渾身不對勁。
一時間,孟商僵在了原地。
孟彰又是笑了笑,親自取了茶壺過來,給孟商、孟陽他們這些小郎君續上茶水。
接著他的目光就落到了孟安身上,將話題帶了回來:“所以是那位敏姑母嗎?”
孟安怔怔點頭,下意識應道:“是,就是她了。”
孟彰想了想,回答孟安道:“那我得問一問廟伯父,如果他的意思吧。”
孟安回過神來,先往孟廟的方向看了一眼,正正撞上孟廟的目光。
他不覺渾身一個激靈。
孟彰看向他,又順著他的目光看過去。
孟廟見他望來,對他笑著點了點頭,才將目光彆開。
孟安下意識地急喘幾口氣,卻忘了自己如今隻是陰靈,沒有了肉身隻剩下魂體的他其實並不需要空氣。
孟彰的目光重新回到了孟安的身上。
見得孟安的狼狽模樣,孟商、孟陽和孟鬆對視一眼,齊齊放下了心頭那些個想法。
倘若他們真將自己心裡的那些事情跟孟彰提了……
莫說梧祖、椿祖又或者族裡到底是個什麼反應,就單單隻是麵前的十七郎,怕是都過不去。
十七郎雖然麵上看著和氣,但實際上……
他可是很有脾氣的。
孟安這次所以能成,其實並不是因為孟安豁出去了,也不是因為孟安給十七郎有多深厚的感情,而隻是因為能力確實不俗的敏姑母需要這個機會,甚至單單隻是因為十七郎自己願意。
孟安緩過勁來,並不去看周圍投注過來的目光,而是仔細打理過自己身上的袍服,舉起茶盞與孟彰敬了一杯。
“我代敏姑母謝過十七郎。”
孟彰搖了搖頭,卻也沒有多話,隻將麵前的杯盞舉起,飲去半盞。
宴席散去後,孟彰親自將孟安送到了他阿祖身邊。
孟彙垂眼看了看孟安。
孟安身體僵直,目光死死看著腳下地麵,卻抿緊了唇,沒有發出一點聲音。
“我家阿安太任性,這次真是為難阿彰了,下回,彙祖必讓阿安給阿彰賠禮,希望阿彰不要太放在心上……”
孟彙先是對俑人梧笑了笑,然後跟孟彰道。
孟彰搖搖頭,也笑道:“阿安聽說敏姑母遇上了些事,擔心她才跟我提起她而已,不是什麼大事。而且……”
他道:“這些事我其實也做不得主,還得看阿祖、椿祖和廟伯父的意思呢。”
孟彰話是這樣說的,但他親自陪著孟安過來找孟彙,本身就已經表明了他的態度。
孟彙笑開,抬眼對俑人梧、孟椿道:“阿彰不僅聰慧,也懂事,果真不愧是我安陽孟氏的麒麟子。”
“我安陽孟氏能得阿彰,是我安陽孟氏之幸,也是我安陽孟氏之福,我安陽孟氏得珍惜這場福分才是。”
孟椿連連點頭,滿臉的讚同。
倒是俑人梧這個孟彰的血脈親祖,卻是謙遜了起來。
“阿彰資質確實是很不錯,但他年歲還太小,性情裡很有幾分天真,還得多多磨練……”
“你們就彆太誇著他了。”
不等孟彙說話,孟椿先就反駁了俑人梧。
“你這個當人阿祖的,怎能這樣說阿彰?阿彰哪裡就天真了?我看挺好的!阿敏雖然是女郎,也早已出嫁,但她不歸夫家,仍是我安陽孟氏的女郎君,她遇上了事情,阿彰聽說了問一問有什麼不對?……”
孟椿、俑人梧、孟彙這三個支係如今的血脈頂端,居然就這樣當著孟彰、孟安乃至更多還未曾散去的安陽孟氏族人的麵,就著這件事情拉扯分辯起來。
他們各有各自的道理,也各有各的說法,但爭論到最後,還是沒在孟敏這件事情上達成共識的他們,卻將孟彰過問孟敏之事這一點給輕易揭了過去。
孟彰在旁邊聽著,越聽越是明白。
孟敏的事,或許在安陽孟氏族中多有爭議,孟彰沾染這樣的事情,對他而言怕是弊大於利,所以孟椿、俑人梧、孟彙這三人,就默契地聯手將孟彰給摘了出來。
如果說最開始的時候,孟安其實還是不太明白這其中的微妙的話,那麼聽到最後那一段,他也終於明悟了其中的關竅。
孟安臉色紙白,不住地拿眼瞥著孟彰。
孟彰垂著目光看他。
孟安夭折的時候年歲太小,不過是兩三歲上下。孟彰雖然也不高大,但對比起孟安來,優勢還是太明顯了。
孟安魂體顫抖著,卻挪到了孟彰的近前,拉了拉他的袍角,給他傳音道:“十七,我是不是……給你添麻煩了?”
孟彰衝他微微搖頭,也回他傳音道:“不能算是你給我添的麻煩。”
“啊?”孟安有些想不明白。
不是他先跟十七提起孟敏的事情,然後才讓三位阿祖默契配合將這件事情給抹過去的麼?
孟彰隻是對他笑了笑,簡單回他一句傳音道:“敏姑母那邊的事……或許並不隻是針對敏姑母那麼簡單。”
“不隻是針對敏姑母那麼簡單?難道……”孟安不知想到了什麼,看著孟彰的表情陡然變得更為凝重,“難道是有人在背後針對你?”
孟彰再搖頭,但他卻也不跟孟安細說了,隻是自然地看著身前的位置。
與其說是針對孟敏又或者是針對他,孟彰其實更懷疑是在針對孟家。
這些時日孟彰跟隨著孟廟行走於族裡,跟各支係的孟氏郎君共聚相會,可不是平白折耗時間和精力的。
他對安陽孟氏的了解遠勝於從前。
在落入陰世、跟隨孟梧在郡城隍府裡生活的最初那段時間,孟彰隻是暗自留心著他們這一支係裡的恩怨糾葛;到他見到孟椿以後,他又開始留心安陽孟氏族中支係與支係之間的暗湧;到現在……
現在他除了各支各係各房頭之間的那些事情以外,他還注意到了族中女郎與郎君的較勁。
大晉,在他看來,其實對於女子的束縛並不嚴苛,起碼沒有到他所知曉的明清年間那種苛刻到禁錮的地步。
女郎們可以識字讀書,可以呼朋引伴各處玩樂,可以郊外縱馬場上打球……
她們活得比明清年間的小姐驕傲肆意。
可即便如此,她們在這個年代裡的生活仍然算不得多痛快。
小家小戶的女郎是;世家望族的女郎也是。
幾乎沒有例外。
對,就連皇族裡的公主,都隻能偶爾任性,時常妥協。
但不論是小門小戶裡的,還是世家望族裡的,女郎們也並不真就比郎君們遜色。
她們有自己的能力,有自己的人脈,更有自己的人格。
就像這一次讓孟安為了她找上孟彰的孟敏,她能在落入陰世後順利彆出婆家、回歸娘家孟氏,更能在與自家血脈祖親存在某些齟齬的情況下,在帝都洛陽經營起屬於自己的家業……
如此女郎,豈能沒有她自己的過人之處?
既然她有能力,既然她依舊承認自己是安陽孟氏的女郎,那麼她遇上了事情,安陽孟氏又豈能袖手旁觀,看著她被人欺負?
倘若安陽孟氏真的在孟敏的事情上毫無作為,孟氏一族的女郎又會怎麼想?心疼、疼愛她們的阿父阿母和兄弟們,又會是怎麼想?
所以,對於孟敏的事情,安陽孟氏本來就該有所表現。
更何況,孟彰覺得孟敏這件事情,總與陽世裡宗房那泉小郎君的事情有那麼些相似之處。
孟彰不確定俑人梧、孟椿是不是也這麼認為,但他相信他們會重視。
除了這些個以外,還另有一個原因……
那就是,孟彰過得三兩日就要出發去往洛陽了,這事情孟彰這會兒不過問,真到了帝都洛陽那邊,也必定會有人來詢問他的態度。
是這個時候就表明態度,還是等到他抵達洛陽太學再說,會有什麼區彆嗎?
不會。
因為類似這樣的事情撞到孟彰手裡,他都不會再有彆的決定。
這無關其他,隻因為孟彰現在受著整個安陽孟氏的供奉。
而孟敏,作為安陽孟氏的族人,隻要她沒有敗壞德行,在整件事上沒有錯處,那她就理應受到安陽孟氏的庇護。
孟安看了孟彰一眼,又看了孟彰一眼,直到孟彙帶著他歸去,他仍然是五步一回頭地看著孟彰。
來到自家的牛車旁邊,孟彙沒急著上車,而是先看了孟安一眼。
孟安一個激靈,連忙收回目光,垂著眼睛看著前方。
孟彙這才上了牛車。
孟安連忙跟上。
孟彙在牛車裡坐定,半餉沒有說話。
孟安如坐針氈,卻又不敢有任何動作,隻能乾坐在位置上。
“誰讓你在阿彰麵前提起你敏姑母的?”孟彙的聲音平平傳了過來。
孟安嘴唇囁喏片刻,才在孟彙漠然的目光中回答道:“沒,沒有誰。”
孟彙嗬笑一聲,隻問他:“你說我信不信?”
孟安沒說話。
孟彙深深看他一眼,彆開了目光。
“隻此一次。再有下回……”孟彙道,“要麼,你立府自居;要麼,你就去轉生。”
孟安臉色霎一下全白了。
牛車裡安靜得仿佛坐在這裡的隻是兩個紙人。
相比起孟彙、孟安這一對祖孫來,俑人梧和孟彰那邊倒是輕鬆了太多。
尤其是將所有客人送走以後,孟彰像是整個人都活了過來。
俑人梧瞥他一眼,問他道:“真這麼厭煩這些事情?”
孟彰不知是太累了,還是覺得俑人梧這個問題根本就沒有任何值得回答的地方,他掀起眼皮子看了俑人梧一眼,不說話。
俑人梧也不介意孟彰的態度,隻問他道:“再有兩三日,你就要出發去往洛陽那邊了,但你的管家可還沒有著落,到時候你打算怎麼辦呢?”
“難不成,你想著自己來?”
孟彰搖頭:“孫兒原是想在族裡尋一個的,但到現在都還沒見到一個合適的。阿祖……”
俑人梧轉眼看他。
孟彰帶笑,討好也似地看著他:“阿祖,你早先曾答應過我的,可以從郡城隍府裡給我‘借調’管家。現在……就是這樣的時候了!”
“阿祖,先借給我一個管家吧!待到我找到合適的,我一定把人還給你。”
俑人梧沉默地盯著孟彰。
孟彰的表情一點點變得僵硬。
許久以後,俑人梧才將目光彆開。
“行吧,但你說的,一定得將人給我還回來。”
“一定一定!”孟彰大喜過望,連聲道,生怕俑人梧下一秒就給他改了主意。
俑人梧看他那般模樣,冷哼一聲,將手收入袖子轉身離開。
孟彰想到了什麼,揚聲叫住他,問:“阿祖,我走的時候你會出關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