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然。”老人點了點頭, 又逗趣也似地問孟彰道,“你可想要知道到底都有哪些人?”
孟彰無言看他,反問:“先生願意說嗎?”
老人笑了起來, 他擺擺手, 目光越過他落在了他身後的謝尚:“你真要知道的話, 自有人能給你解答,並不一定就需要我來。”
孟彰便道:“這不就是了?”
但這話他們都知道,不過是孟彰順著他的話往下說的而已,真正的原因其實在是在老人。
是老人他自己不願說。
老人搖搖頭, 他停下腳步,示意孟彰、謝尚、顧旦等人看向前方。
孟彰順著老人的目光看過去, 便見眼前一片深闊夜空。夜空中, 星辰點點, 繁多幾如星海。
“這裡是棋海。”老人的聲音傳了過來。
“棋海?”孟彰問道, 若有所思。
老人點頭:“這裡收錄的, 是太學這漫長歲月裡搜集到的棋譜譜錄。”
“對癡於棋的棋癡來說,這裡是他們心中的聖地, 但對於你們來說......”老人淺淺地笑了一下, 帶著他們轉身繼續走,“大抵就隻是尋常吧。”
孟彰、謝尚和顧旦跟著老人離開,腳步沒有多少遲疑。
在儒林、碑林、星海之後, 老人又帶著他們三人去了樂穀。
在那裡,孟彰他們看到了許多飽浸著歲月氣息的樂器。
編鐘、鼓、琴、瑟、箜篌、笛、蕭......
凡人所能想起的樂器, 這樂穀裡都有。
而在走遍這一片儒修的藏書樓以後,老人又接連帶著他們走過彙聚諸子百家傳承與種種記載的雜林、道門各家經典所在的道家山脈以及佛家諸般經典的佛家般若禪院。
孟彰很有些稀奇。
“先生,太學藏書樓裡竟然有佛家般若禪院?”
要知道,孟彰投入此世將近十年, 可一直都沒有見到有什麼東西是跟佛門相關的。
他沒有過多地去了解,反正他修的是道,參的也是道,不是什麼佛,也不是什麼禪。諸佛有沒有在這方世界留下痕跡,佛法在這方世界裡是什麼樣處境,又跟他有什麼關係?
老人原本要帶著他們離開的腳步停了下來。
他回身看他,目光中未見任何異色,但孟彰卻察覺到了些微妙。
“你對般若佛家......似乎有些了解?”
孟彰不動聲色:“畢竟佛家般若參空悟空,對於我等時常受種種情緒影響的陰靈很有幫助不是嗎?”
陰靈沒有肉身這個渡世寶筏,時常受種種情緒影響,自己的、他人的、環境的,什麼樣的情緒都能輕易挑動他們的神經,撩撥他們的心緒,使他們落入偏執之中。
所以相比較起來,參空悟空、勸說他人也告誡自己放下偏執的佛門,就對陰靈更友好一些。
老人笑了笑,不置可否:“是這樣的嗎?”
孟彰沒有點頭,也沒有搖頭,就坦然地看著老人。
謝尚和顧旦對視一眼,默默放下心頭的那一點念頭。
不論是孟家在暗下關注般若佛門,還是孟彰自己私下裡對般若佛門多了些關注,都表明了這個他們不甚了解的佛門,顯然不似他們料想的那樣簡單。
老人抬手一招,一本經文從身後的般若禪院中飛出,落在老人的手裡。
老人將這本經文直接遞向孟彰。
孟彰多看老人一眼,雙手將那本經文接了過來。
經文扉頁上書寫的,是一種孟彰很陌生的文字。但孟彰能猜到它的身份。
是梵文。
這一部經文也甚為神異,明明孟彰根本就沒有學過這種文字,但此刻看著封麵上的文字,卻就是有一種認知出現在他的心頭。
《佛說阿彌陀經》。
這是這些梵文的意思。
也是這部經文的名字。
拿著這部孟彰前生也有所耳聞的佛家經典,孟彰沒有當即去翻開書頁,隻抬頭看向身前的老人。
老人對他點頭:“你儘可翻開看一看。”
既然老人都這樣說了,孟彰便也放下心來,他翻開了書頁。
謝尚、顧旦麵麵相覷一陣,目光齊齊落在了孟彰身上。
既是細看著他,也是看那本梵文書就的經典。
一頁一頁翻儘後,孟彰重又將書頁合上。
“如何?”老人問。
孟彰沉默半餉,終於道:“很厲害。”
是真的厲害。
這一本《佛說阿彌陀經》,說長不長,說短也不短,卻是詳細地描述了佛門阿彌陀尊者的極樂世界,其中的豪奢、和樂、安寧、富足......
足以滿足生靈絕大多數的想象。
若真有那樣一方世界存在,絕對會是生靈趨之若鶩之地。
隻從這一本《佛說阿彌陀經》,孟彰就知曉佛門在他前生傳承綿延不絕,甚至能跟有正統扶持的儒家、本土根基的道家相提並論的原因了。
它真的太美好了。
老人向孟彰伸出手。
孟彰將那本《佛說阿彌陀經》雙手送了上去。
“般若佛門不容小覷,我們若是能將它全然攔絕在邊疆之外,倒也還罷了,若是不能,它便會是我們的大敵。”老人語氣平淡,“我們自然需要先去了解它。”
“總不能人家欺上門來,我們還連人家的根底是什麼都不知道吧。”
謝尚和顧旦隻聽出了以老人為首的太學諸位大賢們的未雨綢繆,但孟彰卻聽出了更多。
“先生覺得......般若佛門一定會進入我們國境,被我們的同胞接受?”孟彰問。
聽得這個問題,謝尚和顧旦才陡然驚醒。
是啊,如果不是太學裡諸位先生都有這樣的共識,又怎麼需要各位先生花費心力去收集般若佛門的這種種經典、了解般若佛門真正的根底與優勢?
老人笑了,但那笑容裡卻不見欣喜,反而多了幾分憂心。
“你們覺得不會嗎?”
謝尚、顧旦兩人對般若佛門沒有多少了解,現在聽到老人的問題,他們不敢開口斷言否定,但要讓他們點頭承認,他們又做不到。
孟彰隻是沉默。
老人深深地凝望著他,莫名平靜中帶了一點不顯的固執。
孟彰快速眨了眨眼,心下暗歎:“會。”
謝尚、顧旦猛地抬眼,不可置信地看著孟彰。
“當現實太過絕望淒慘的時候,當各位同胞發現自己不論怎麼做都無法解脫的時候......他們會想要給自己尋一個寄托。”
“哪怕,那個寄托隻是虛妄;哪怕,他們自己也知道......他們最後一定會為他們的選擇付出代價。”
短暫的喘息,也是喘息。
老人深深看一眼,將手中的《佛說阿彌陀經》往身後的般若禪院送去。
“是啊,當現實太過絕望的時候,即便隻是一時的苟存,也是救贖。”
老人再次邁開腳步往前走。
不知是不是他們的錯覺,謝尚和顧旦竟然發現老人的腳步沉重了許多。
孟彰默默跟了上去。
謝尚和顧旦在原地裡愣了少頃,回身看了一眼那暫時隻有一座禪院的般若佛門藏書樓。
好半餉後,他們回過神來,卻見老人已經帶著孟彰往前走出一段距離了。
謝尚、顧旦兩人再顧不上心頭湧動的複雜與莫名,連忙快走幾步追了上去。
走出了般若佛門的範圍後,老人又帶著孟彰這三人轉了一遍周圍零散的、單獨的幾個藏書樓。
如此走遍過一圈後,老人便將他們帶出了藏書樓。
站在牆壁前,孟彰回身深深看了一眼身後掛著的巨畫。
孟廟走到他近前,低聲詢問道:“如何?你都看到什麼了?”
“很多很多。”頓了頓後,他補充道,“不隻是書典,還有很多其他的東西。”
孟廟聽著,雖然還是無法完全想象孟彰所見所聞,但還是露出了些羨慕。
“真好......”他道。
孟彰抬頭看他一眼,低聲問道:“廟伯父,你在這裡等了很久嗎?”
孟廟搖搖頭:“沒有,隻是盞茶時間而已。”
他們在太學的藏書樓裡轉了這麼久,外界竟然隻過去了盞茶時間嗎?
孟彰又回頭看了一眼身後的巨畫,更深切地明白太學這藏書樓的價值。
老人神色有些倦乏。
“行了,你們都回去吧。”
謝尚聽聞,先一步站了出來,領著孟彰、顧旦兩人跟老人行禮。
“多謝先生,這次打擾先生了,先生好生歇息,我們先回去了。”
老人點了點頭,看著謝尚、孟彰這一行四人退出了屋舍。
沒有了外人,屋舍裡也就安靜下來了。
老人深深望了掛在牆壁上的巨畫一眼,長長歎了一口氣,重又回到竹席上坐下。
謝尚領著孟彰、顧旦三人走遠了,才稍稍放慢了腳步。
“孟師弟,你還有地方想去的嗎?”
看著孟彰略有些倦色的臉,謝尚想了想,問道。
孟彰搖了搖頭。
謝尚便道:“那今日就先到了這裡吧。師弟你日後是要在太學裡求學的,有的是時間慢慢熟悉,也不必急於這一時。”
孟彰收拾了麵上表情,拱手來與謝尚道謝:“今日實在是多謝謝師兄了。”
謝尚擺擺手,笑道:“我可是你的導引師兄呢,不必這麼客氣。”
略停一停後,他又道:“在這太學裡,有什麼事不明白的,你都可以來找我。就像學監所說的那樣,就算我幫不上你的忙,我也能給你找到能幫上忙的人。”
“這太學裡,我可熟悉著呢。”
孟彰聽聞,露出了一個笑容。
“多謝謝師兄,我記下了。”
謝尚點了點頭,又看向了顧旦:“回頭我會讓安樂去找你的,你要有什麼事,儘可以跟他說。”
安樂,顧旦知道,就是謝尚在太學裡的書童。
他拱手,鄭重一禮。
“多謝謝郎君。”
孟彰、謝尚、顧旦這些太學學子的事情,孟廟不太好插手,但他作為孟彰的親長,卻也不能全然沒有表示。
於是在謝尚跟他告彆的時候,他鄭重跟謝尚道了謝。
謝尚客氣了幾句,便告辭走了。
看著謝尚的身影遠去,孟彰側身看向顧旦:“我陪你等一等吧。”
顧旦有些感激,但又搖頭:“你放心,沒有事的。”
迎著孟彰的目光,他補充道:“安樂我雖然沒有怎麼跟他打過交道,但我知道他,他跟謝郎君很像的。”
所以,安樂不會欺負他。
孟彰細看他一眼,也就沒有堅持。
“那我們就先回去了。”
顧旦一整麵上表情,拱手與孟彰拜了一禮。
孟彰站直身體,微微頜首回應,轉身跟著孟廟走了。
孟廟沒有多問,帶著他一路往孟府去。
孟彰都還沒有走出太學,他這一路的行蹤便遠遠地傳出去了。
連帶著作為他太學書童的顧旦、導引師兄的謝尚,都沒有落下。
“孟彰的導引師兄,是謝氏旁支的謝尚?那個謝尚?”
“是他。”
“是謝尚啊,那倒是輕鬆多了......”
“不錯,待明日見到謝尚,必要留他細說。”
“明日?明日你可未必能見得到謝尚......”
“這倒是。今日必是謝氏本家,明日則必是王家、桓家,後日又是其他各家......這樣算下來,怕是四五日後,才輪得到我們......”
“也沒有辦法......”
太學各處,很快響起了這樣的對話。
有那些身份更高、層次更高的太學生員,又更多得了不少的消息。
“據說,謝尚直接就引著那孟彰去了藏書樓。而藏書樓的元老,直接就領著他們走了一趟......”
“你說是元老領著他們親自走了一趟藏書樓?他們在藏書樓裡待了多久?”
“真是元老,至於他們在藏書樓裡待了多久這件事......我不知,怕是得問謝尚。”
“其實不該驚訝的,謝尚那人本就很得太學裡諸位先生、大賢青眼,何況還添了一個孟彰......”
“謝尚怕是不會告訴我們啊......”
“不必謝尚細說,隻讓我們知道個大概也好啊。我們太學那藏書樓......你也該是知道的。”
“唉,我知道了,那等見了謝尚,便仔細問問吧......”
明明同是進入太學藏書樓的人,在這些世家子、望族子中,卻根本就沒有提起顧旦。
倒不是這些世家子、望族子看不起顧旦,不屑於提起他,而是因為顧旦縱有些資質,現在也不過是個書童而已,他們這些出身世家望族、已經在太學生員名籍上正式錄名的人,真要去找顧旦,那未免太掉價了......
還有,顧旦雖然還隻是太學書童,但他卻是那孟氏阿彰的太學書童,是孟氏阿彰的人。
他們都是太學生員,貿然去接觸另一個太學生員的書童,是很容易引起旁人聯想浮翩的。
態度親近一點,會被人說是拉攏顧旦;態度稍差一些,又有可能會被說是欺壓顧旦,打孟氏阿彰臉麵,對孟氏阿彰不滿......
全不如他們去找謝尚來得爽利。
沒有了這些太學生員的攪擾,顧旦倒真是樂得清靜。
他簡單地收拾一些行裝後,便去領取了自己的身份木牌。
拿到木牌的時候,顧旦的手很有些不穩。
負責這些雜事的管事看得,也很有些感觸。
他緩和了臉色,招呼顧旦道:“你既然已經是太學書童了,按照太學裡的規矩,你該在學裡有一處留宿用的舍監。”
“來,挑一個吧。”
顧旦拱手一謝,將手中的身份木牌仔細收起,走近去接了管事手中的簿冊。
他翻看的速度很慢,管事也不催促,隻任他自己細看。
就在顧旦翻著簿冊要挑一個合適的舍監時候,身後忽然走來了一個人。
“顧旦是在尋找留宿的舍監?”
那人一眼看見顧旦手裡拿著的簿冊,直接問旁邊等著的管事。
那管事點了點頭:“有一處合適的舍監,能省不少事情。”
來人也讚同地點了點頭。
顧旦聽得身邊的動靜,停住手上動作,抬頭去看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