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邊也才剛收起小海螺的孟彰卻是在沉默。
“天資......”
“陰世神靈?”
許久後, 他搖了搖頭,直接癱倒在白蓮蓮台上,再一次埋頭睡去。
天資在他自己身上,為他所擁有, 是他與生俱來, 他自受用便是。至於那些陰世神靈......
卻是距離他太遠了。
與其現在就費心琢磨這些很難找到答案的事情, 倒不如沉下心來,專注於當前。
而對於他來說, 當前擺在他麵前的一件事便是——睡覺。
他還沒睡夠呢!若不補足,必然會影響到他下一次的修行。
孟彰不容許這樣的事情發生。
散發著融融暖意的寶衣將孟彰整個包裹住, 為他擋去自外間門撲來的濕氣, 也驅散從心頭上湧出的些許陰冷。
於是孟彰的很快就又沉沉睡了過去。
待到一覺好睡, 醒過來的孟彰也沒在這月下湖中久待,他直接就脫出了這一方陰域。
青蘿早就在等著他了,此刻聽到從內室中傳出的動靜, 連忙招呼了其他的婢仆走入內室中侍奉孟彰洗漱。
孟彰換上了簇新的太學學子袍服, 他身上翠竹色的寶衣則悄然變化,換作純白色的中衣。
“廟伯父那邊可有人來過?”孟彰問。
青蘿微微低頭, 回答道:“廟郎君不久前曾遣了人來問起郎君, 聽聞郎君尚未從修行陰域中出來, 便直接回去了, 並沒有多做打擾。”
孟彰頜首:“那便著人往廟伯父那邊遞個話吧。”
青蘿應了一聲, 很快就有人出了玉潤院,往孟廟所居的客院去。
孟廟來得很快,孟彰才剛準備用膳,孟廟就到了。
孟彰站起身來,問孟廟:“廟伯父可用過早膳了?”
孟廟笑著了一下, 很好地掩去麵上的赧色:“......還未曾。”
孟彰請孟廟一道用膳,孟廟稍稍推卻一陣,到底還是在桌前坐下了。
一同用過早膳,孟彰看向了略有些沉吟的孟廟。
察覺到孟彰的視線,孟廟先是笑了一下,才慢慢地收起了他那略顯僵硬的笑容。
“孟伯父可是有什麼話要叮囑我?”孟彰問,給孟廟遞了一個台階。
孟廟臉色緩緩放鬆下來。
“阿彰今日要正式往太學去上課......”他快速看了孟彰一眼,問,“可是需要我作陪?”
孟彰不著痕跡地細看他一眼,同時開口說道:“這幾日為著我入讀太學的事情,一直勞煩廟伯父領著我東奔西跑,現在事情已經忙活得差不多了。很不必再勞煩廟伯父,我自己去往太學就是。”
“廟伯父就留在府裡好生休歇吧。”孟彰又道,“接下來,廟伯父怕是還有得忙呢。”
聽見孟彰這最後一句若有深意的話,孟廟頓了頓,也凝神細看孟彰。
孟彰直視著孟廟,麵上眼底全不見一絲異色。
“......阿彰,”孟廟索性也就放棄了,乾脆而直接地詢問孟彰本人,“你已經知道了?”
孟彰有一點好笑,他也真笑出來了。
“廟伯父問的是哪些事?”
孟廟隻看著他,嘴唇接連開合好幾回,卻都沒能說出一個字來。
他是真的怕......
試了這麼幾次後,孟廟便不勉強他自己了,直接轉頭,看向帝都中央的帝城位置。
就那一大家子的動靜。
“你已經知道了?”孟廟又問道。
孟彰點了點頭,說:“剛聽說了一些。”
“剛”到底是什麼時候,又是從哪裡聽說來的,孟彰一個字不提,孟廟深看他一眼,也沒有多做探究。
他歎了口氣,直接跟孟彰道:“因事情發生得突然,我需要做些準備,也需要儘早將消息送回安陽。”
孟彰點了點頭,說道:“廟伯父儘管放心,我都知道的。”
孟廟也相信孟彰心裡很有分寸,但作為如今孟彰身邊最為親近的親長,他還是想要叮囑孟彰一回。
“......到了太學以後,你行事須得多留心些,莫要輕易給彆人留下出手的機會,還有,平常時候,多跟著同窗走,彆落單了......”
“我知曉你性喜清靜,不大喜歡熱鬨,也不多願意往人多的地方湊,但你這次得聽我的,彆去試探那些人的手段。......”
孟彰聽著,偶爾點點頭,表示自己沒有分神。
一車軲轆的話顛來倒去地說過好幾回以後,不等孟彰打斷,孟廟自己先就停住了。
他麵色怔然中帶著些迷茫。
他方才,到底都說了些什麼啊。
少頃後,孟廟自己搖了搖頭。
他到底是膽怯了。怕了那武帝司馬簷,怕了司馬氏一族......
但孟彰不是他。
他隻是安陽孟氏一個有些話語權的郎君,放在安陽郡裡或許還有幾分份量,在這帝都洛陽裡,若不看他身邊帶著的孟彰,誰認識他了?
孟彰卻不同。
孟彰是安陽孟氏的麒麟子,足以代表整個安陽孟氏,他還有著備受各位高修大賢看重的資質,他站出去,誰都會留意幾分。
孟彰不必畏懼他司馬氏。
重重地清掃了腦海中翻滾的種種思緒後,孟廟重新看定孟彰,認真道:“方才我說的話,阿彰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你且儘按著你的想法來就是了。”他最後道。
孟彰聽得,抬眼直直望入孟廟的眼底。半餉後,他點了點頭,道:“廟伯父放心,彰知曉了。”
想起了什麼,孟廟又問孟彰道:“陳留謝氏算是你母族,如今你又擇定了謝尚這位謝氏郎君做你在太學裡的導引師兄,那麼謝氏那邊,你是不是也該找個合適的時間門,去走一趟?”
孟彰點頭:“確實是要的。”
孟廟暗自鬆了一口氣,再問:“那你可想好了要怎麼辦嗎?”
孟彰心裡早已經有了計較,此刻便直接道:“煩請廟伯父今日著人往謝誠謝郎中府上送上拜帖。”
“謝誠謝郎中......”孟廟沉吟一陣,也點頭道,“這倒確實合適。”
在這個大晉皇庭裡,安陽孟氏不過是三等的世家,跟人家二等的陳留謝氏差了足足一個等級,彆說孟彰,就是孟椿和孟梧這兩個安陽孟氏的真正支柱過來,也是沒資格直接拜見陳留謝氏的族長的。
但謝誠謝郎中就剛剛好。
他是陳留謝氏的族老,又是謝尚所在那一支謝氏支係的掌事人之一,孟彰讓孟廟將拜帖送到謝誠府上去,既不失親近,也不顯輕浮,可謂是恰到好處。
要跟孟彰提起的所有事情都有了結果,孟廟也不多打擾他,很快就跟孟彰道彆。
他今日確實也不算清閒,除了原本答應了孟彰,需要處理的那孟敏的事情外,這帝都裡的孟氏族人中也有一些不大不小的紛爭需要他去調理。
何況因為今早突然收到的消息,他還需要提醒一下其他的孟氏族人,要他們小心防備,免得被帝城裡的那一大家子抓住了機會。
隻要不給帝城那一大家子理由,即便是帝城裡的那一大家子,也不能隨意拿他們怎麼樣。
頂多,頂多就是將他們閒置而已。
將他們孟氏族人黜落甚至是罷官這樣的事情,可不是他們一大家子想做就能做的。真要讓他們退出朝堂,那得是他們孟氏族人自己不想乾,掛冠而去才行。
世族與皇族同掌天下,真不是世道上隨意的一句虛話,而是再切實不過的形容。
但平白無故的,就想要讓他們安陽孟氏的族人直接掛冠,怎麼可能?至於說司馬氏一族更過激的手段......
嗬,帝都裡的諸世家望族都還在看著呢!
孟廟氣勢昂揚、大踏步往外走,孟彰站在後頭,看著孟廟遠去的身影,隻覺得一陣稀奇。
大抵是因為習慣了行事圓滑,他這位廟伯父,在遇到事情的時候,總是先在心裡來回地掂量過好幾回,才有一個大概的方案。
且即便是心裡已經有了大體的計劃,等真正去做的時候,孟廟還總會因為這樣那樣的緣故,往後退讓出些距離。
孟彰自己跟孟廟這樣相處的時候,確實比較愉快。因為他自己就是一個很有主意的人,若孟廟不是這樣的性格,到最後兩個人誰都不願意輕易往後退讓一步,那麼耽誤事不說,還誰都不會快活。
可換了旁人跟孟廟在決斷和利益關係上出現了紛爭......
孟彰卻著實不太想看到孟廟隨意往後退讓。
孟廟一退,退的可不僅僅是他自己,還有安陽孟氏,還有孟彰!
現在孟廟能夠支愣起來,孟彰就很滿意了。
青蘿垂手站在孟彰側近。
孟彰回眼看她:“府裡,你和孟丁多看著些。”
青蘿鄭重應了一聲。
“郎主放心。”
孟彰點了點頭,又掃眼看了一遍隨身小陰域,確定諸多典籍都已經收在其中,他便轉身,往府門走。
府門處,車夫正守在馬車邊上等候。
孟彰上了馬車,車夫便坐到車轅上,一甩長鞭。
馬車帶著孟彰往前而去。
一路穿街過巷,最後馬車不聲不響地彙入也往太學去的馬車車流之中,低調得很。
相比起低調的孟彰,馬車邊上另一條特意留給牛車的車道卻很是熱鬨,早起出行的陰靈停在路邊,看著坐在牛車上的各家郎君,臉色激動生活。
“是琅琊王氏的王璿郎君,他今日又還沒有睡醒哈哈哈......”
“是吧是吧,可就算是這樣,這位王璿郎君的姿容還是很出色啊,簡直就似玉人一樣!你剛剛看見了那一片光沒有?那晨光落在他身上,都暈開了呢!!!”
“......你那般喜愛他,為甚不將你籃子裡的花枝拋過去?”
“你知道個什麼?!花枝雖然輕巧,可是王璿郎君還是這副昏昏沉沉的沒睡醒的模樣,我真要將花枝拋過去,花枝上的尖梗要是劃傷了王璿郎君,那可怎麼辦?!不成不成......”
“......那果子呢?果子總是滾圓的了吧?沒有尖角的果子,可傷不了人!”
“果子是滾圓,但它沉啊,如果將果子給拋過去,一定會驚醒王璿郎君的。王璿郎君本來就困頓,借著牛車補覺,我若是打擾了他,回頭他在太學裡打不起精神來,失禮於師長和同窗,豈不是我的過錯?不行不行......”
“這不成那不行,那你到底是準備怎麼樣的?你籃子裡的這些花枝瓜果,就都隻是帶出來轉悠這一趟的?”
“怎麼可能?!”
“那......”
“這些是預備著到王璿郎君從太學歸家時候,送給他的......”
“......難不成,你還要在這裡等到王璿郎君從太學歸家?”
“倒不是,我自也有我的事情去做,但等我做完我的事情,再往這裡跑一趟,略等一等,也不是什麼緊要的事情......”
似這樣的對話從長街兩旁各處不斷傳來,饒是坐在馬車裡的孟彰,都不禁生出了些好奇。
能引得諸多陰靈這般狂熱又細致的,那王璿郎君必不尋常,也不知道他到底是怎麼樣的人物......
孟彰是這樣想的,但等他的馬車從旁邊的車道越過王氏王璿牛車時候,他也沒有伸手去掀開車簾,打量那牛車上的王氏郎君。
因為他又聽到了人群中的某些對話。
“誒,你們聽說了嗎?那安陽孟氏的孟彰,昨日已經正式往太學錄名了......”
“什麼?!那安陽孟氏的孟彰,昨日已經正式錄名太學了?那豈不是說,他今日裡,也要往太學去上課?”
“對!據說那安陽孟氏的孟彰入的是童子學......”
“童子學麼?這其實也挺好的,聽說那孟氏阿彰的年歲不大,看著就還是個七、八歲的小郎君?”
“是,據說還很病弱......”
“既然是這樣的話......誒,你們今日裡有沒有看見過生麵孔?”
“生麵孔?沒有誒。剛才過去的牛車,都是我們熟悉了的各位太學的郎君,沒看到有什麼生麵孔。”
“......你們是想要找那安陽來的孟氏阿彰?我也沒看見。或許,那孟氏阿彰就沒有坐牛車呢? ”
“你說馬車?這......好像有些道理。”
“如果那孟氏阿彰坐的是馬車的話,那我們大概是很難見得到他了......”
“唉,其實我也挺好奇,想要見一見這個小郎君的......”
“我也是......”
“對,我也是......”
“誒?你怎麼也好奇起那孟氏小郎君來了?你先前說起孟氏小郎君的時候,不都是平平的嗎?怎地今日一早再見你,你就又變了......”
“嘿嘿,能問出這樣一個問題,看來你的消息不甚靈通啊。”
“你這人怎地這樣的?大家就聚在一處閒話,好端端地,你平白無故就來這麼一句?不覺得過份了嗎?!”
“哼哼,你自己消息不靈通,怪旁人說實話了?!”
“你!!”
“好了好了,大家都是熟人,哪怕平日裡不甚往來,但時常見麵,總還有三分情麵,好好說話吧。說來......我也還沒聽到什麼風聲,你是知道什麼了?說來聽聽吧,也好讓大家長長見識......”
“行,那我就跟你們好生說說!帝城裡的那一大家子,知道吧?昨日裡......”
孟氏的馬車彙在車流裡,速度並不算很快,但也不是很慢。起碼是要比走在旁邊車道身上的牛車快上許多的。
所以孟氏的馬車很快就越過了王氏王璿的牛車,往前方跑去。
在馬車經過牛車的那一少頃,原本閉著眼睛睡去的王璿無聲無息地掀開眼簾,看了遠去的馬車一陣,才又悄然閉上。
坐在車廂中的孟彰似有所覺,偏過頭去望向牛車的方向。
明明車廂裡遮擋得嚴嚴實實的,明明王璿已經又閉上了眼睛,就像是再次熟睡過去,但孟彰也好,王璿也罷,都仿佛已經看到了彼此。
“琅琊王璿......”
孟氏阿彰......
馬車駛入了停放馬車、牛車的角落停下,孟彰掀開車簾,從車廂中走了出來。
旁邊的馬車、牛車處,也有郎君、女郎、小郎君、小女郎走出。
孟彰彙入了人群之中,並沒有太在意那些從各處投落過來的視線。
那些視線中帶出的神色各不相同,但大抵都沒有惡意,沒必要太過放在心上。
走過了太學之外的碑林,穿過太學的牌坊,孟彰接連拐過幾個拐角後,走入了一片更先自然的院舍之中。
這也是謝尚昨日裡領著他來看過的童子學院舍。
孟彰才剛剛走過院門,就看到了等在院門旁邊處的顧旦。
顧旦一身石青書童袍服,頭發用布巾籠住,腰間門掛一枚木牌,分明是最最尋常的書童裝束,全身上下沒有一處出格的地方,但任誰來看,也都能看出他與站在他旁邊的安樂不甚相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