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我們不去想辦法,香火斷絕又無人記掛的我們,要怎麼在這帝都裡活下去?”
娘子的話甚是悲切,那郎君卻似乎是思量過很久了一樣,當即就回答道:“在這帝都裡活不下去,那我們就離開這帝都,去城郊,或者是更遠一些的地方。我們總是能夠找到辦法活下來的,不過是些香火而已......”
“娘子啊,是命重要還是香火更重要啊?!你莫要糊塗了!!”
那娘子的眼神動搖了一瞬,但旋即又變得堅定。
“是命更重要。”娘子毫不猶豫地回答郎君。
已經死過一回的他們,比尋常的生人更明白這個道理。
那郎君聽得這個答案,越發愁苦的臉色終於有了晴開的預兆。
“但是。”
孰料下一刻他聽到的,就是這樣的話。
“但是......”娘子的眼底,也沉著些悲戚,“這天下,又快要亂起來了。如果我們不趁著這機會多積蓄些香火,日後真正亂起來了,我們要怎麼活?”
郎君臉上那即將晴開的表情又被凍結了。
郎君沒能反駁。
他實在不知道該用什麼樣的話語來駁斥他的婆娘。
即便他隻是平頭百姓,他也是生在帝都洛陽、聽過見過帝都洛陽諸多風雲的平頭百姓。比起其他郡縣的百姓來,他對時局可是要敏感得多。
一日日的風吹著,雲積著,他們怎麼會不知道大雨就要來了呢?
“我們這一家子,都隻是尋常。生時,是個尋常人,哪怕死得有些淒慘,但到了這陰世裡的我們,也不過是個尋常的陰靈。”
“我們有怨氣,有戾氣,有惡氣......”
“但這些都不夠。”娘子斂下目光,看著自己的手,那手掌......
原本該是帶著厚厚繭子的、完整的手掌。
但現在,卻隻有一片模糊。
這就是,她死去時候被凝固下來的模樣。
“這些不夠我們護住自己,護住孩子,護住你。”
娘子抬起頭,看著郎君的眼一瞬變得通紅,有血色的水珠順著她的臉頰滑落。
“我們哪怕是要避、要躲,也需要有足夠的準備。隻憑我們當前的積蓄,不夠的啊......”
郎君快速地眨著眼睛,想要壓下眼眶裡翻滾的水珠。
下一瞬,他手緊握成拳,一下一下重重地捶打在他的胸口。
陰靈魂體上猙獰的傷口撕裂開,暗黑的血液噴濺而出。
“是我!是我沒用!是我保護不了你們!!是我撐不住這個家!!!”
郎君嘶吼著,麵色猙獰可怖到了極致,但就在他身前的娘子卻半點不懼。
她滴著血淚,卻張開雙手,將郎君抱在懷裡。
“不是郎主你的錯,不是,不是......”
木籃掉在了地上。被小心摘下又仔細地收在木籃裡的鮮花、瓜果跌出,狼藉地灑了一地,隨後卻又被人毫不在意地踩過,賤出一片難看的汁液。
門外經過的諸多娘子看見這邊廂緊閉的門戶,麵麵相覷得一眼,停下了腳步。
有相熟的娘子便揚聲,往院子裡問:“安娘子?安娘子?”
懷抱著自家郎主的娘子哽咽一陣,往院門裡應了一聲:“你們走吧,今日我就不去了,你們不必等我。”
諸多娘子不是沒有聽出安娘子聲音裡的異色,但都沒有多問,隻回答門裡的安娘子道:“那行,那我們就走了,你好生在家裡歇歇。”
停在院門外的這些大小娘子們便也散了,提著自家的木籃子潮水也似地往各處街頭走去。
那一個個木籃子裡,藏著的也都是被收拾得極其精細的鮮花和瓜果,跟此時跌在地上的那些同類相差無幾。
快速收拾過,又用了早膳,孟彰再跟孟廟告辭一聲,便上了馬車,往太學去。
街頭巷尾裡,仍是擠得熙熙攘攘的人潮。
“......來了嗎,王氏的郎君來了嗎?”
“還沒呢!不過庾氏郎君的牛車才剛過去了......”
“說來,庾氏郎君也不比王氏的郎君差多少啊。我看庾氏郎君,分明也是華表玉質......”
“唉,我們就是些平頭百姓,分得清什麼華表玉質,什麼龍章風姿?不過是一眼看過去,覺得那郎君隻似天人,隻此而已......”
“這倒也是。不過話又說回來,王氏郎君、庾氏郎君都是這樣的天人之姿,也不知道那些龍子鳳孫,又是個什麼樣的風采?”
“你想見一見?那容易!聽說明日還是後日,太子殿下要往太學去,到時候,我們就能見識見識太子殿下的風儀了。”
“你說得簡單,但太子殿下出行,必定是坐著太子車駕,儀仗齊全的,能讓你見一見太子殿下?!”
“這倒未必......”
孟彰眼瞼微闔,似乎未將這些閒言放在心上。
到了童子學後,他與王紳、謝禮、庾筱等一眾小郎君小女郎們打過招呼,便坐在了自己的蒲團上,等待著今日來授課的先生。
自送走孟彰以後,孟廟便回到他自己暫居的那處院舍裡。
取出聯絡用的異寶,孟廟靜靜在旁邊等著。
很快,異寶中便傳來了孟椿的聲音。
“阿廟?”
孟廟應了一聲,垂手恭敬問安。
“阿祖可安好?”
“安好。”孟椿應道,便先自開口問起了孟廟,“這麼快就聯絡族裡,可是帝都中發生了什麼事?”
孟廟將這件異寶從安陽孟氏一族族裡帶出,原本就是為了防範萬一的。雖然異寶效用不俗,但同樣的......
催動這件異寶所損耗的資源也很是美麗。
即便是家大業大如安陽孟氏,也還不能隨心所欲地使用它。
就如現在,溝通安陽郡中與帝都洛陽兩邊,孟廟原本準備的一個隨身小陰域便會空出三成的位置來。
深知這種消耗的孟廟也不遲疑,快速將這些時日以來帝都洛陽這邊發生的事情跟孟椿說道了一遍。
孟椿隻聽著,並沒有隨意打斷,直到孟廟將事情都說完了一遍,他才挑了幾個地方細問了一陣。
孟廟一一都答了。
孟椿問過一遍後,沉吟一陣,問:“阿彰不甚待見慎太子殿下?”
孟廟點了點頭,又立即替孟彰分說。
“阿祖,這事情真不怨阿彰。是慎太子他做得過了!”
孟廟這毫不猶豫直接就將責任推給對麵的話,聽得孟椿嘴角一陣抽搐。
聽著對麵的靜默,嘴巴比腦子動得更快的孟廟也是無言。
他自己都不知道,怎地就先將這話說出來了。但他話說完了,又沒想要改口,便隻能隨著孟椿沉默。
孟椿悠悠慨歎:“阿彰實在是了不得......”
孟廟斟酌一陣,又一次為孟彰辯駁道:“這不關阿彰的事吧?”
孟椿沒甚好氣地道:“行行行,這不關阿彰的事,是你自己真就這樣想的。這裡頭的事情,也全都是帝城裡的那一大家子做得過了,成不成?!”
孟廟一陣瑟縮,不敢應聲。
孟椿緩了一口氣,最後道:“行了,那邊的事情你先看著。”
頓了頓,他還是再將那話說了出來。
“但在帝都時候,倘若再遇到事情,也先問一問阿彰,你彆自己輕易拿主意。”
孟廟連連點頭,半點異議都沒有。
“阿祖放心,我省得的。”
孟椿暗自歎了一聲:“你省得就好。”
“多跟阿彰學一學,帝都往後......怕是要比早前時候還更複雜得多。”
孟廟心頭沉重,問孟椿:“阿祖,這天下,是真的又要亂起來了嗎?”
孟椿不答話。
待斷去聯絡以後,孟廟看著恢複安靜的異寶,沉默許久,最後重重地吐出一口氣。
“果然是要亂了啊......”
安陽郡裡的孟椿直接便去郡城隍府裡見了孟梧。
孟梧又閉關了,在郡城隍府裡接待他的,是俑人梧。
將孟廟從帝都那邊送回來的所有消息都跟俑人梧說道過一遍後,孟椿沉默良久,問俑人梧:“你以為......”
“這一出出的,到底是誰人的手筆呢?”
俑人梧抬眼看他,手腕卻是輕巧一動,將一枚瑩白的棋子拍在棋盤上。
“你不是已經有了答案了嗎?”俑人梧問。
孟椿沉默半餉,待再說話時候,神色卻是極為複雜。
“所以,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
俑人梧不搭話,隻催他一聲道:“該你了。”
孟椿這才低了頭去打量棋盤上的局勢。
然而,這局棋盤的局勢隻入了他的眼,卻沒有入了他的心。
他匆匆掃過一陣,便徑自伸手,在棋簍子裡撿出一枚黑棋隨意落在棋盤上。
“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的話,”應付過這一著後,孟椿便又問俑人梧道,“那司馬氏族中,是真的要亂起來了?”
俑人梧隨意頜首,似乎並沒有太將這件事放在心上:“應該是吧。”
孟椿再問:“可是如果真是那位高祖宣皇帝出手了的話,武帝他和皇後楊氏,真的就一點端倪都沒有發現嗎?”
俑人梧的手頓了頓,複又將手中才剛撿起來的棋子丟回棋簍子裡。
“今日這一盤棋,算是下不了了......”他歎道。
孟椿終於是不耐煩了,他道:“下棋下棋,現在是下棋的時候嗎?!阿梧,你到底有沒有將這件事情放在心上的?!”
“天下要亂了!”
“天下要亂了!!”
“天下一亂,我們孟氏逃不出去,安陽也逃不出去!!整個天下,都會變成一鍋沸水!!”
“我們需要找到生機!生機!!”
看見這樣激動又暴躁的孟椿,饒是俑人梧,也不由得側目。
“生機不是在我們手上了嗎?”俑人梧平靜問道。
才剛剛爆發失控過一回的孟椿聽得俑人梧這話,先是一喜,隨即又疑惑了。
“什麼時候?是什麼?我怎麼不知道?”孟椿一迭聲地問。
俑人梧抬眼看他。
孟椿細看著俑人梧的臉色,一時有些發笑:“你不會是想說阿彰吧?”
“阿彰還太過年幼了,你......”孟椿還待要與俑人梧分說,卻見俑人梧搖了搖頭。
“不隻是阿彰。”
孟椿安靜了下來。
迎著孟椿的目光,俑人梧道:“是每一個孟氏族人,是這安陽郡裡的每一個人。”
孟椿靜默許久,才再次開口,他的聲音嘶啞得嚇人。
“你想要在國中......裂土封疆?!”
“裂土封疆?”俑人梧嗤笑一聲,似笑非笑看他,“你倒是敢想。”
孟椿才意識到自己誤解了俑人梧的意思。
俑人梧隻看他一眼,也沒有太抓著孟椿不放。
“我安陽郡,周邊沒有諸王封國,也不是邊疆所在,便是他司馬氏要剪除自己身上的腐葉,要削弱世族力量,也禍害不到我們安陽郡。我們隻要踞城而守,等待他們自己分出個勝負,便也就行了。”
俑人梧說得輕鬆簡單,但孟椿心中卻多有疑慮。
“雖然我們這周圍沒有諸王封國,但是阿梧,你所以會在這裡擔任郡城隍,就是因為武帝需要你護持中央......”
安陽郡,是中原腹地所在,所以不獨獨是安陽郡這一地,就連周遭的八郡,也都是武帝司馬簷的根基。
“倘若皇族內部動亂,武帝必定會著你等領兵勤王的,到時候,我們要怎麼脫出身去?”
俑人梧平靜抬起眼瞼,看了孟椿一眼。
孟椿心頭一肅,猛然間想到了一種可能。
安陽郡連同周圍的其他八個郡縣,都是武帝司馬簷的根基。一旦司馬氏族中動亂爆發,武帝司馬簷必定會著諸郡城隍調兵勤王。
安陽郡乃至安陽孟氏,自然也得隨令行事。除非......
除非武帝司馬簷連調兵令旨都沒能發下,就已經敗了。
可是,這可能嗎?
俑人梧伸出手,去撿棋盤上的棋子,將它們收攏入棋簍子裡。
“為什麼?”孟椿問道。
明明俑人梧是武帝司馬簷的心腹,卻先在局勢動亂之前,就已經判定了武帝司馬簷的敗局。
俑人梧這次是連眼都沒抬。
“因為武帝陛下這一次的對手,是......”
“高祖宣皇帝。”
不是俑人梧不顧念往昔君臣情誼,實在是他熟悉武帝司馬簷,並不認為武帝的手段能夠比得上那位高祖宣皇帝。
待棋盤上的棋子儘數歸入棋簍子裡以後,俑人梧看著空蕩蕩的棋盤,才再一次開口。
“何況,武帝陛下他直到現在,都還沒有看清楚他真正的對手。”
直到這個時候,心情幾次起伏的孟椿才陡然發現俑人梧過份的平靜與漠然下方沉澱的悲哀。
“武帝陛下他還以為......”
“這天下,一切都在他的掌控之中。”
但事實卻是,他的掌控裡什麼都沒有。
這樣的武帝,豈有不敗的道理?
孟椿沉默半餉,終於找到聲音安慰俑人梧道:“其實這樣也不錯。”
“武帝敗得乾脆利落一點,這天下的動亂就能更快一日結束。”
“就似我們安陽郡不就是?隻要武帝敗得足夠快,我安陽郡以及安陽孟氏,就不需要經曆那許多的猶疑與抉擇......”
“這就是不幸中的幸運,不是?”
俑人梧倦怠地點了點頭。
孟椿招呼他道:“雖然如此,但我們也不能懈怠,陰世陽世,這天地裡,可還有很多事情等著我們忙活呢!”
俑人梧看他一眼,隻道:“陽世裡族人,就由你出麵聯絡吧。”
孟椿張了張嘴,想要拒絕。
但俑人梧很快就道:“我畢竟是安陽郡郡城隍,安陽郡裡的事情,還需要我來決斷。族裡這邊,就隻能交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