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顯認真想了想,又勸道:“阿彰,你看,雖然你現在已經是陰靈了,但你的修行速度明顯沒有受到多大的影響,而你的修行資質,在我們四人中,又是最好的......”
“隻要給你足夠的時間和機會,你能比我們走得更遠、更高。”
“待你真走到了至高處......即便我們都已經消逝了,說不定你也能將我們救回來呢?”
“阿彰,你才是我們四人中最強的保障與後手啊!”
孟彰重重閉上眼睛。
說謊!
二兄他就是在說謊!!
真要到了那個境地,那必是兄長阿姐們魂飛魄散的時候......
哪怕走到了這方天地的至高處,他又要怎麼將兄長阿姐們救回來?
這方天地修到最高處,也不過就是天仙。
天仙縱是與天同壽又如何?到底不是傳聞中能橫跨時空、顛倒一切因果的大羅仙!
“何況......”
孟彰睜開眼睛,便看見孟顯正對著他繼續開口。
“情況未必就糟糕到了那種程度呢?我們不都是有所感覺麼?”
孟彰磨了磨牙。
話是這樣說,但若情況真就那麼糟糕,孟彰不信孟顯不會做出他方才說的動作來。
孟顯麵不改色,隻又問他道:“還是再說回來吧。是那司馬慎,讓你改變的主意?他跟你說什麼了?”
孟彰沉默一瞬,整理過心情,才來回答孟顯。
“那日他來太學的童子學,我與他見了一麵。在他離開以前,我問過他到底想要做什麼,他說......”
孟顯靜靜聽著。
“他說,他的阿父阿母做錯了,他要贖罪。”
孟顯垂落目光沉吟一陣,起身走到亭子邊,遙遙看著陽世帝都洛陽的方向。
半餉後,他重新回到石桌前坐下,趴下身去。
“你信他?”孟顯問。
孟彰點頭:“隻這一點而已,我信。”
孟彰見過了司馬慎,但孟顯沒有。雖然他也相信孟彰的判斷,但這完全不妨礙孟顯用更大的惡意去揣測這位司馬氏的太子殿下。
“或許,他是為了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讓司馬氏繼續穩坐皇位?”
孟彰不反駁孟顯,隻反問他道:“司馬氏一族氣數絕了嗎?”
孟顯仔細一想,誠實搖頭。
“司馬氏能自曹魏手裡拿過皇位,從最開始,是因為他們的軍功。”
“先有司馬懿、司馬師兩人為司馬氏一族在曹魏立下赫赫軍功,掌領兵權,才能讓司馬懿徹底鎮壓曹魏及諸世家......”
“而因為司馬氏自己就是這樣起家的,所以他們格外的重視朝中權柄,兵權、相權......他們都不願意分落到有實力有名望的世家望族手裡。”
“而現如今朝中手握一定兵權的,除了司馬氏的族人和他們的外戚以外,就隻剩一個龍亢桓氏。”
可是,龍亢桓氏在諸世家望族中,卻又有丘八的名號,受諸世家望族所鄙夷,而龍亢桓氏也自覺地跟諸世家望族保持距離,一意展示他們對司馬氏一族的忠誠......
“龍亢桓氏有兵權而無人脈、無重名,他們就算想要重演司馬氏舊事,也不是一代兩代能夠做成的,事情。”
“至於其他的名門望族......”
隻有清名而無重權,更沒有最重要的兵權,頂個什麼用?
“遍數所有世家望族,就沒有一個人能夠比得過司馬氏的。”孟顯最後道,“司馬氏一族氣數未儘。”
孟彰道:“這不就是了?”
既是司馬氏一族氣數未儘,那麼大勢就還在司馬氏一族手裡,司馬慎想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那就讓他去!
孟彰垂眼,輕聲道:“想要延續司馬氏一族的氣數,可沒有那麼簡單。”
孟顯將孟彰這話聽得清楚,不由得深深看他一眼。
孟彰抬起眼瞼,對上孟顯的目光。
自家兄弟之間,也沒有什麼話不能說的,所以孟顯就直接問了。
“阿彰,你討厭世家望族?”
孟彰看定孟顯,不錯過他麵上任何一點異色。
孟顯也隻由著孟彰打量,仍自看定了他。
“......我並沒有討厭世家望族。”過了好一陣子,孟彰才開口道。
世家望族的出現與壯大,歸根結底,都是人為了能夠在這世道生存下去,為了他們能夠更好地發展。
世家望族固然已經形成了階級,但......
社會是不可能不存在階級的。
孟彰比誰都清楚。
天下不存在絕對的公平,隻有相對的公平;不存在絕對的平等,隻有相對的平等。
他並沒有討厭世家望族。
孟顯凝望著他,仍舊在等待。
他知道,他幼弟還有些話沒有說完。
“我隻是覺得......世家望族太過了。”
“他們做得太過了,沒想過讓旁的人怎麼活下去,沒想過讓旁的人怎麼發展......”
孟彰有些漂浮的目光再次凝聚。
他看定孟顯,輕吐一口濁氣。
“我想讓他們收斂一點。”
哪怕隻有一點,這天下也會大不相同。
聽得孟彰的話,孟顯居然神色不動,他隻問孟彰:“這是你的想法?”
孟彰點頭:“是我的想法。”
“有這樣的想法不奇怪。”孟顯竟然道。
孟彰奇異看他一眼。
孟顯回望他:“我會這樣想,有什麼奇怪的?”
“世家望族確實做的過了,而且他們還在變本加厲,毫不收斂。再這樣下去,不說這個天下,就連他們自己都落不得好。”
孟彰麵上眼底笑意加深。
“不奇怪,”孟彰道,“畢竟是我二兄嘛。”
孟顯看他一眼,卻是笑斥一聲:“彆試圖拿好話來賄賂我!”
孟彰笑看他一眼,不以為忤。
他最清楚了,他家二兄在他和阿姐麵前,就是個虛架子......
樣式紮得漂亮,但實際上呢?
嗬嗬。
孟顯端正臉色,將話題帶回來:“你會有想法,不奇怪。誰都有想法,但你不是個會全憑想法行事的人,尤其你現在顯然力量不夠。”
孟顯也是孟玨和謝娘子言傳身教教導出來的,他很清楚孟彰在最初想法出現的時候,到底會做什麼選擇。
可是現在......
孟顯定睛看孟彰一眼。
他這幼弟,似乎不滿足於隻是想法,也不想著待他握有一定力量才來將那想法落到實處。
“但你顯然不願意讓它隻是一個想法。”
孟彰知曉孟顯細致,也知曉孟顯很了解他,但他真沒想到,隻是露出了丁點端倪,就被孟顯捕捉到了。
......大抵,也是因為他沒有想要過於隱瞞這位兄長。
孟彰暗歎道。
“你到底是怎麼想的?”孟顯最後問道。
“......我覺得我有倚仗。”孟彰先嘗試著將問題給遮掩過去。
“這個我知道。”孟顯道,“方才我們就說過這一點了。可這應該不是真正的原因,我想聽一聽你真正的想法。”
頓了頓後,孟顯的目光微斂,放鬆了口氣:“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阿彰,如果你不想說的話,也可以不用說,你直接告訴我就好。”
“畢竟,有些事情,隻能你自己清楚。”
孟彰沉默半餉,終於跟孟顯開口:“我怕......真到那個時候才出手,就太遲了。”
可能是重生歸來的司馬慎,說要為他的阿父阿母贖罪......
這件事情給孟彰的影響,遠沒有他表現出來的那麼簡單。
司馬慎是什麼人?
在他夭折以前,他是武帝司馬簷的嫡長子,按照如今的嫡長子繼承製度,司馬慎隻要活著,就是武帝司馬簷的繼承人。
他受到的,是司馬氏一族最高等級的培養。而司馬氏一族是大晉朝的皇室。
在這樣的時代裡,皇室天然淩駕於天下之上。哪怕是名傳九州四海的諸世家望族,也隻有通力合作,才能與司馬氏一族抗衡。
出生在皇宮裡,有一對那樣的父母,受著皇室最頂級的教育,哪怕夭折了,落到陰世天地中,司馬慎仍舊是陰世皇庭裡的太子殿下......
孟彰完全可以想見未重生前的司馬慎,到底會是何等的驕傲與恣意。
可就是這樣的司馬慎,竟然在重生之後,變得謙遜、仁厚、寬和、大度.....
除了仍然受到帝城諸位帝後掣肘這一個缺點以外,司馬慎儼然是一個合符各家名士所推崇的仁君。
這人前後巨大反差所傳遞出來的信息,由不得孟彰不多想。
——到底......是要遭遇了多大的變故、要目睹怎樣慘烈的場景,才會讓司馬慎發生如此大的變化?
——又到底......是發生了什麼,才讓孟彰自己在司馬慎所知到的未來銷聲匿跡?
“我怕......”
“真等到那個時候再出手,已經太遲了。”
孟彰垂落眼瞼,直視自己的內心。
是了,這段時間你那樣的趕,隻憑一曲琴音就認定謝遠是個可以拉攏過來的同伴,你也真的就伸手邀請他......
就是因為這個啊。
你怕。
你怕自己一直拖延著,就讓局勢頹敗到你後悔。
你更怕,就算你已經傾儘了全力,也仍舊沒有辦法將頹敗的局勢給救回來......
一股甜香從鼻端沁入魂體,拉回了孟彰部分心神。
孟彰抬眼看去,便看見了遞過來的甜糕。
定定看著那塊甜糕一陣,孟彰終於從石桌上爬起,伸手接過它。
“二兄,”他道,“你很打攪人的心情,你知道嗎?”
“我知道啊。”孟顯點頭,順手也給他自己撚了一塊小食,“但是這不是正好的嗎?”
那樣糟糕沉重的心情,就是要攪擾了它才好呢。
孟彰不說話了,隻將甜糕送到嘴裡,慢慢地咀嚼著。
甜糕細膩而綿長,熟悉的味道輕易就安撫了孟彰的心情。
“原來是阿母做的啊......”
孟顯點頭:“這是我的夢裡嘛,當然要給你最好吃的小食啊。”
而對於他們兄弟來說,這天下裡最好吃的小食,除了謝娘子親手做的那些,還有旁的嗎?
‘哦,對!’用力地咀嚼著嘴裡的小食,孟顯麵無表情地想道:‘阿蘊的那些湯藥就是絕對的折磨!’
將一塊小食吃完,孟顯回轉目光,對孟彰道:“彆怕。”
孟彰緩慢咀嚼著嘴裡的甜糕,抬眼看向孟顯。
“阿彰,彆怕。”他道,“阿父、阿母、大兄、我還有阿蘊,都在呢。”
孟彰眨了眨眼睛,又眨了眨眼睛,最後垂落眼瞼。
“嗯。”他應道。
待孟彰心緒平穩下來後,孟顯問他道:“那你預備怎麼做呢?”
孟彰便將他跟謝遠說過的話又給孟顯重複了一遍。
“你來找我......”孟顯聽完,問孟彰道,“是因為陰世天地不過是陽世天地的映照,你想要從根本上解決問題?”
“原本不是這樣想的。”孟彰嘟噥道。
孟顯看他。
孟彰輕咳一聲,將話說得更明白了。
“二兄你也就是一個半大郎君,沒什麼能耐......”
孟顯目光越發的危險。
孟彰察覺到了,不慌不忙地給自己打補丁。
“現在。”
“是現在。”
孟顯的臉色沒有晴開,但眼神已經沒有那麼危險了。
孟彰心下暗笑,但他麵上不顯,仍自跟孟顯道:“而且近段時日以來,因為椿祖的傳話,整個安陽孟氏都轉動起來......”
“二兄你也分`身乏術啊。”
“......行了。”孟顯打斷他道,“你就直說了,現在要我們怎麼做吧。”
孟彰頓了頓,一整麵上神色:“二兄,我想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
孟顯先是一驚,隨後沉吟起來。
雖然說要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口氣很大,但細細思量下來,卻也真不是就完全沒有實現的希望的。
如今的安陽郡中,確實也有旁的世家望族,但為首的卻仍是孟氏。
隻要孟氏以身作則,又表現出強硬的態度,確實有希望將五石散阻攔在安陽郡外。
畢竟,五石散是比較金貴的東西,不是寒門子,都不會有享用它的資格。
上有所好,下必效之;上有所惡,下必棄之。
何況五石散在某種程度上,也是為了合群、為了媚上,才會泛濫開去的。
其次才是因為五石散而彙聚的利益。
這世道裡,階級的跨越才是最誘`人的。錢財的彙聚和收攏,在階級躍遷麵前,都得倒退一射之地。
孟顯琢磨了一回,又問孟彰道:“你已經跟阿祖他們說起了?”
孟彰道:“我來之前,已經跟廟伯父提過,廟伯父大抵已經在傳訊陰世安陽郡了吧。”
略略一停,孟彰補充道:“我隻跟廟伯父說,我希望族裡能禁絕五石散。”
孟顯首先點頭:“我就知道你不會那樣的冒失。”
隨後,孟顯問他:“其實,你不僅僅隻是想要在安陽郡中禁絕五石散的吧?”
孟彰點頭:“如果能夠做到,我希望五石散這等東西徹底消失。”
孟顯看著孟彰,有些奇異,問:“有什麼理由嗎,阿彰?”
孟彰那一瞬間想了很多,眼前也閃過很多影像,但最後,他隻是緩慢抬頭,看定孟顯。
“二兄,一定需要一個理由嗎?”
“當然不啊。”孟顯道,“理由那是對外人的,自家兄弟,不需要什麼理由。”
“我隻是想知道而已。”
“好吧。”孟彰道,然後收斂了麵上眼底所有的溫度,“因為我厭惡它們這樣的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