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彰定定看著孟顯。
孟顯目光躲閃得一陣, 接連找了幾句話題想要岔開,卻都未能讓孟彰妥協。到最後,他終於歎了口氣。
“阿彰, 你一定要聽?”
果然,贏的還是他......
孟彰小小地緩和麵上表情,點頭。
孟顯搖頭, 卻也真的跟他說了。
“陽世裡, 不論是大兄、我、阿蘊,還是阿父阿母,真的沒有發生什麼事。大兄、我和阿蘊都很小心的。”他對孟彰強調道。
孟彰點點頭, 示意他繼續說。
孟顯放鬆了身體, 也給他自己倒了一盞清水。
“認真說的話, 那大抵是今日晨早的事情吧。”孟顯仔細想了想,跟孟彰說道, “今日晨早的時候,我與幾位郎君去了一趟族學。在族學裡,有人就說起這五石散。”
孟彰蹙眉。
孟顯抬眼看見, 笑道:“我知道這事情約莫就是衝著我來的。”
那些人的話怕都是說給他聽的呢。
阿彰極度厭惡五石散, 並在陰世孟氏一族裡放出話去,說他不會招用服食五石散的族人這事情, 隨著孟彰修為破境, 已經傳遍了整個安陽孟氏了。
非但是陰世天地裡的安陽孟氏,還包括陽世天地裡的安陽孟氏。
“那些人接觸不了你, 又想要讓阿彰你回心轉意, 更甚至是改變你對五石散的態度,便打起了我的主意。”
孟顯說著這話的時候,眸底難得透著些寒涼。
“他們想要說服我, 讓我給你說道說道呢。”
都是安陽孟氏的族人,誰不知道孟玨的子女中,就數行二的孟顯與孟彰最為親近了?
倒不是說作為長兄的孟昭與幼女的孟蘊和孟彰的感情就疏淡,而是相對的。
“他們倒是打的好主意!”孟顯哼了一聲,很有些不忿。
孟彰就道:“他們不了解我,更不了解二兄。”
“是他們小覷了二兄你。”
孟彰小小地捧了孟顯一回,孟顯覷他一眼,身體坐得挺直。
“就是這樣。”孟顯道,“他們拿我當什麼人了?!”
孟彰安撫了孟顯一回,就將話題給帶了回來。
“所以二兄,他們到底都說了什麼?”孟彰問。
孟顯將那幾個郎君的話語給孟彰複述了一遍。
“他們說......五石散這種秘藥發散的時候,有飄飄欲仙之感,似能脫去肉身皮囊的束縛,體會那一瞬息間的輕鬆與暢快......”
“他們還說,五石散這種秘藥既有如此藥效,或許可以讓重病之人在痛苦中掙得一瞬歡愉。”
“他們說,絕大多數的重病之人俱都受到肉身的負累,隻要能讓他們忘卻肉身的存在,該當能讓他們體會到一刻的輕鬆......”
“他們提到我了?”孟彰問道。
不過不等孟顯回答,他自己先就搖頭否定了。
“不對,他們不會做得如此明顯,否則二兄你也不會在心裡反複惦念這個問題,差點演化出一場噩夢來。”
孟顯衝孟彰討好地笑了笑。
孟彰搖搖頭,甚為無奈:“二兄,你繼續說吧。”
“他們確實沒有提起你,”孟顯將歎息隱去,“他們提起的是另一個人。”
“孟越。”
孟越......
聽得這個名字,孟彰也有一瞬的沉默。
孟越,孟彰活著的時候,也知道他。
這個孟氏的族兄弟並不比孟彰大多少,但他的境況,卻與孟彰甚為相似。
一樣的纏綿病榻,受不得冷,受不得熱,天氣稍有一些變化就得小心,不然必定會大病一場......
不過與孟彰生來的體弱不同,孟越的遭遇卻是人為的。在六歲以前,孟越還是一個活潑健康的安陽孟氏一族小郎君。
但就在六歲那一年,原本該在父母看顧下嘗試養精修行的他,卻在人的刻意引導下,服食了一份他尚且柔弱的肉身無法承受的大藥。
自那一日,他的身體就徹底毀了。
毀掉他的,甚至不是旁人,而是他的姨母。
他生母的同胞親妹妹。
成人的恩怨糾纏而生的惡意毀了他,而他,還不能為自己報仇......
他生母在她自己父母的懇求威逼下,替他原諒了那個惡人。
比起孟彰來,孟越的命途還要更加的坎坷。
孟彰曾見過他,不是孟彰去找的他,而是他強撐著破敗的身體來拜訪的他。
那時候,孟彰在這個六歲的小郎君眼中,看到了無儘的荒蕪。
孟顯顯然也清楚孟彰想到這個族兄弟時候的複雜心緒,他不打擾孟彰,陪著他沉默。
“......孟越服食五石散了?”
長久的安靜過後,孟彰才問道。
“沒有。”孟顯搖頭,眼中的神色也很有些複雜,“我從族學出來以後,就去見了孟越。”
孟越雖然比孟彰大不了多少,但因為那場舊事,他並不是跟著他阿父阿母一起住的,而是由他阿爺照看。
“孟越很少見人......”孟彰道。
不論是同輩的族兄弟,還是更上一個輩分的長輩,他都少有搭理的。
外人不說,就是族裡評他,也是用的“孤拐”。
孟顯點頭:“但他這次見了我。”
孟彰無言一陣。
孟顯轉眼看了看他,抬手在他額角上揉了揉:“他跟我說,不必你擔心他。”
“隻有這幾個字?”孟彰有些明白。
孟顯頜首:“隻有這短短的幾個字,說完這一句話,他便讓人送我出來了。”
孟彰默然坐了一陣,忍不住對孟顯開口:“如果服食五石散的人,是他的話......”
不過話還沒有說完,孟彰自己就搖頭了。
“我這說的是什麼?”他低罵了自己一句。
說這話的他,才是對孟越那個小郎君的侮辱與輕視吧。
孟顯看著責罵自己的孟彰,臉色柔和。
“不必如此,”孟顯勸道,“越族弟心裡是明白的,你不必太放在心上。”
縱然旁人都說孟越孤拐,但孟昭、孟顯和孟蘊這三個小郎君小女郎看著那牛倔牛倔的孟越小郎君,總是先多了些寬和。
孟越,那個遭遇淒慘的同族族弟,是真的很有些像他們的幼弟......
但也正是因為有孟彰、孟越這樣的小郎君在,孟顯才更為心疼,才在他自己都沒有意識到以前,便暗自生出了些奇異的念想,以致生造出這一場噩夢來。
孟彰收攏心神後,也察覺到了孟顯心頭的明悟,不覺抬眼看了看他。
孟顯的目光轉了過來。
“你不必太擔心我,前有你,後有越族弟,我如何還會繼續猜度有了五石散後,是不是能為你們減去幾分痛苦?”
孟顯的噩夢,全都因那一念而出。
他曾無意識地想過這樣的一個問題。
那念想在他心中紮根,又悄然無聲地壯大,到最後......
就成了孟彰所看見的那方噩夢世界。
孟彰眉眼放鬆,卻是輕哼了一聲:“二兄你可是兄長,真要我這個病弱的幼弟來擔心你,那你未免也太弱了吧?小心大兄知道,再找了你去,讓你好好地磨練磨練。”
孟顯麵容一頓,旋即顯出了幾分驚恐。
“阿彰,”他喚了孟彰一聲,“這事情,能不能就這樣過去?”
“你彆跟大兄說?”孟顯認真看著孟彰,求請道。
孟彰故意沉吟,做思量狀。
孟顯眼中的求請越漸深重。
“阿彰,你也不想你二兄我因為大兄,又再生出一場噩夢來吧?真要這樣的話......”
孟顯看著孟彰,雖然話語未儘,但意思卻已經極其的明白了。
阿彰你今日豈不就白跑了一趟?
孟彰麵上神色一頓,看向孟顯的目光陡然多了幾分古怪。
“二兄......”
意識到自己又說錯話的孟顯臉皮緊繃:“......嗯?”
“倘若大兄知道他在你這裡那麼可怕的話,你覺得大兄會怎麼樣?”
孟顯神色頹敗。
“阿彰......”已經漸漸長成的郎君拖長了聲音,希望能得到幼弟的同情。
孟彰繃住臉,目光不動。
孟顯的目光越發的幽怨。
到最後,孟彰終於繃不住了。
“噗哈哈哈......”
他失笑出聲。
孟顯眼中的幽怨一滯,片刻後也跟著冰消雪融,顯出眼底的明朗來。
擔心孟彰笑得手抖,反將手上捧著的清水給倒了,孟顯伸出手去,將孟彰手裡拿著的杯盞又給摘了下來,放在一旁擺著。
孟彰漸漸收了笑聲,不過他眼底裡的笑意卻久久未曾散去。
“二兄。”孟彰帶著笑意的聲音再次響起。
孟顯應了一聲:“嗯?”
孟彰坐直了身體。
“能讓他們使出這樣的手段來,怕不是隻有我的緣故吧?”
孟顯抬起目光,就看見陷在輕軟被褥裡的小郎君正雙眼清明地看著他。
“是大兄、你、阿姐做了什麼嗎?”孟彰問道,眼中很有些好奇。
這一幕,又仿佛讓孟顯回到了舊日。
舊日孟彰還在生的時候,因為身體病弱,少有能離開室內的時候,小郎君就總纏了他,問外頭的新鮮事。
不論是族學裡的各位先生、同窗,還是外頭新開的一株花草,都能引得小郎君一時開懷。
孟顯神色緩和下來。
“彆擔心我們。”他開口的時候,卻是先道。
孟彰正要反駁。
孟顯已經拿話語堵住他了。
“我還不知道你?你是在擔心大兄、我與阿蘊露了痕跡,反讓那等人惱羞成怒,最後更對我們三人出手吧......”
孟彰一噎,再想要找話來為他自己辯解,卻是找不到了。
孟顯麵上飛快閃過一抹得意的笑。
孟彰眯了眯眼睛,吐出兩個字:“大兄。”
孟顯麵上的神色陡然收斂,隨後更是輕咳一聲,很自然地將話題給帶了回來。
“大兄、我和阿蘊這近十日來雖然也有動作,但我們都做得很隱秘,少有人能發現我們的動作,這個你儘可以放心。”
孟彰能放心嗎?
如果對麵的是尋常人,哪怕也是安陽郡裡的名門望族,孟彰也不太擔心孟昭、孟顯和孟蘊。可是這五石散的事,顯然牽扯到更高處、更深處。
那些人真的不知道五石散的禍害嗎?
不可能的。
可是明明知道,卻仍然放縱五石散的流通,甚至是在主動推動,在借著五石散撈取他們想要得到的好處,那些人的心思何等狠辣,何等冷漠?
孟昭、孟顯和孟蘊不過都還是才剛長成,最大的孟昭還未及弱冠,孟彰怎麼能不擔心?
前生時候,衝在最前線為他們那些平民百姓阻攔下類似於五石散的那些東西的保護神,在那過程中、在暴露後,到底遭遇到何等慘烈的包袱,孟彰縱然未曾親眼目睹,卻也聽說過一二的。
孟彰怕孟昭、孟顯和孟蘊也會撞上那樣的事。
孟顯察覺到孟彰陡然波動的情緒,先是愣怔了一瞬,然後快速反應過來。
他伸出手去,按在小郎君的腦袋上。
“阿彰,我們都還好好的呢。”
孟彰定了定神,喚道:“二兄?”
“嗯。”孟顯應一聲。
孟彰張了張嘴,又張了張嘴,卻是說不出話來。
孟顯耐心等待著。
孟彰終於找到了自己的聲音。
“如果,如果那些人發現了你們......”
“如果他們報複你們,你們......”
“阿彰。”孟顯喚了一聲,“你是不是忘了一件事?”
孟彰一時停住,怔怔地看著孟顯。
孟顯輕哼一聲,卻是笑著對孟彰道:“我們都不覺得我們會很危險。”
“我們總是那樣篤定著呢。”
孟彰垂下了眼瞼,躲閃過孟顯的目光。
孟昭、孟顯和孟蘊是不覺得他們會有危險了,但他們的友人呢?他們身邊的人呢?
那位會看顧護持他們兄弟姐妹的未知存在,真的能為他們做到這種程度麼?
這世道,真的能有那樣皆大歡喜的事情出現麼?
孟顯放在孟彰腦袋上的手稍稍用了些力氣。
“事情,總得有人去做。”孟顯道。
不是他們,大抵就隻能由孟彰自己上。
他們的這個幼弟,天性中就存留著那樣的天真,那樣的執拗。
他們做人兄長、阿姐的,能怎麼辦?
真就丟開了手去,隻看著幼弟一個人往前跌跌撞撞地走嗎?撞到頭破血流,仍然死咬著不回頭嗎?
做不到的啊......
孟顯話語一轉,輕笑地說起這些時日他們在陽世天地裡的動作。
“阿彰你在陰世天地裡忙著進學、修行,大抵還不知道我們都做了些什麼。”
他話語誇耀而自得,就像是舊日裡孟彰還活著時候,他與被鎖在內室的幼弟說起自己在外頭做下的得意事一樣。
“我想好了法子,令人打造出一批能映照人肉身、魂體狀況的銅鏡。”
“這些銅鏡製成以後,我又尋了人,讓他們高階出售這些銅鏡。哈哈,我打了好大的一個幌子呢。”
孟彰壓住喉間的哽咽,帶笑問:“什麼樣的幌子?”
孟顯衝他擠了擠眉眼,逗他:“你要不要來猜一猜啊?”
孟彰狀若認真地思量過一陣,最後對孟顯搖頭:“二兄,我猜不出來。”
“哈哈......”孟顯抬頭,笑得甚為得意暢快。
孟彰也笑看著他,等了一陣才催他道:“二兄快說啊。”
孟顯滿心暢快,也不拖遝,直接就跟他說道:“阿彰,你在進學了吧?可曾聽說過鄒忌?”
“鄒忌?”孟彰很快將人跟名字對上了號,“就是兩漢時代劉向的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鄒忌?”
孟顯點頭,就抽回手,從床榻邊上站起。
他踱步走了幾步,雙手虛虛拂過他自己的頭發、衣服,做整理狀。
待幾步以後,他回身,側眼看孟彰,同時念誦起那篇《鄒忌諷齊王納諫》的一段。
“鄒忌修八尺有餘,而形貌軼麗。朝服朝冠,窺鏡,謂其妻曰:‘我孰與城北徐公美?’”
念誦完這一段,孟顯給了孟彰一個眼神示意,讓他自己細細體悟。
孟彰心中笑到打跌,麵上卻做恍然大悟狀。
“二兄你可真聰明,居然想到讓他們比美!厲害,厲害,著實是太厲害了!!”
孟顯滿意至極,他重又踱了兩步,方才轉了身,回到孟彰的床榻前坐下。
孟彰坐直身體,親自將早先被孟顯放下的杯盞又給孟顯送了過去。
孟顯接過杯盞,端重呷飲得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