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坐直身體,撫平心緒,靜靜等著孟彰接下來的話。
他不聰明不敏感,即便事情都攤平擺放在眼前了,他還是琢磨不透,但沒關係,有阿彰在呢。
孟廟想到了什麼:“等等,阿彰......”
“似洛陽陣禁布防圖這等緊要的東西,便是那司馬慎想要拿出來送你,他也隻是太子而已,還沒有監國,又怎麼做到將洛陽陣禁布防圖上層層封鎖的機關給撤去,送出來給你的?”
似洛陽陣禁布防圖這等堪稱軍防重器的寶貝,可不是司馬慎一個無權太子能夠解鎖的。
他自己看可以,但想要交給彆人,那是妄想!
孟彰笑了笑:“自是有人幫他的。”
有人?
孟彰看向了帝宮的位置:“父母其實很少能拗得過孩子。尤其是疼愛孩子的父母......”
孟廟一個激靈:“阿彰你是說那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
孟彰輕輕頜首。
“可是,可是......”
孟彰收回目光,眉眼間門不易察覺地沾染上了些倦怠。
“他們想要幫助司馬慎收複我。”
孟彰接下來所麵對的這重風浪,不是安陽孟氏能夠獨自應對的,哪怕是再多來十個,也還不夠。
因為動手的,不隻一支司馬氏族係。
再有,司馬氏裡有族係動手了,吳郡大姓動手了,天下散人也有人出手......
三方合力,雖然有力合心不合的弊端,但力量鎮壓下來,不是安陽孟氏所能夠扛得住的。
安陽孟氏需要盟友。
這盟友,有且僅有司馬慎。
想到這裡,孟廟悚然一驚。
“阿彰,族裡......”
孟彰看了過來,目光仍是平靜的。
到這個時候,孟廟才又想起一件事。
從阿彰從修行陰域裡出來以後,聽到他遞送來的一眾消息、拜見羅甄兩位先生時候到如今,孟彰的眼底從始至終都是這樣的平靜。
平靜到......
叫人心疼。
孟廟喉結動了動,很有些頹然。
“族裡是那樣的意思,但你剛才又跟那司馬慎撕破了臉麵,阿彰你.......”
阿彰你可怎麼辦啊。
阿彰你可怎麼辦啊?
孟彰似乎聽到了孟廟那說不出口的詢問,但孟彰很奇怪地發現,自己心頭仍然沒有一點的緊迫之意。
他仍然不覺得自己有多危險......
孟彰這樣想著,也是輕笑了一下。
“他們要探底,找的隻有我,不可能掉頭往安陽郡裡去,所以他們隻會針對這裡。”
“這裡是孟府,是洛陽帝都裡的一處望族宅邸,在完全沒有其他機會以前,他們不會直接殺上門來。”
“廟伯父你也好,羅甄兩位先生也罷,隻要你們不跟著我,不離開這一處宅邸,他們就不會找你們。”
那些人,找的隻是他而已。
孟廟怒不可遏。
“我們怎麼可能丟下你一個?!”
他怒瞪著孟彰,但除了這樣做,他又不知道自己還能再做些什麼。
去追那司馬慎身側的近侍,讓孟彰再考慮考慮嗎?
可阿彰顯然不願意......
他也要跟族裡一樣,押著阿彰為了生存低頭嗎?
阿彰那樣的不喜司馬氏一族,不喜那司馬慎。
現在他理解阿彰為什麼不喜司馬氏一族了,他也著實喜歡不起來。
一個個的,都不將人當人看。
孟廟很有些頹喪。
這一刻,他前所未有地痛恨自己的無力。
他該怎麼做啊......
孟彰偏頭細看孟廟一陣,想了想,將他麵前那盞已經冷卻的茶水倒去,另給他換了溫熱的茶水送到孟廟近前。
“廟伯父,來喝口茶水吧。”
孟廟嗅著縈繞在鼻端的茶香,一時沒能反應過來。
阿彰啊,我們現在在思量的是你的生死存亡啊,你到底知不知道?!
知不知道啊?!
孟彰卻是收回手,自個兒捧了他自己的那盞茶水來喝。
孟廟安定了些。
他想了想,端起茶盞飲去半杯茶水。
茶水入喉,流向魂體四處,也確實很是安撫了孟廟。
“阿彰,你為什麼不跟他們虛與委蛇?”孟廟極力思考,“你做得到的。”
讓他們狗咬狗多好?反正這些狗屁倒灶的事情,原本就都隻是他們司馬氏一族裡的。
孟彰頜首:“我確實做得到。但是......”
孟彰無聲低歎。
“我自有更重要的事情,沒得為它們空耗心思。”
孟廟聽得一愣一愣。
“我也不耐煩應對那司馬慎了。”
這句話,孟廟才是真正聽懂的。
他也不由得讚同點頭:“那司馬慎確實很煩人。”
雖然孟彰說司馬慎送來的兩件賀禮還沒有細看,但隻聽孟彰的話風,看那近侍內官今日裡的做派,再對比那個藏著種種情報資料和洛陽陣禁布防圖的錦囊,孟廟也不會以為司馬慎送來的那兩件賀禮會是平常。
阿彰是個好孩子,那樣的重禮一件件砸下來,阿彰怎麼都不可能坦然領受。他日後必定會尋找機會送還同等價值的賀禮的。
到最後,隻怕就會演變成阿彰和那司馬慎互拚家底。
可是那司馬慎出身皇族司馬氏,背後又有武帝司馬簷和皇後楊氏,還有國舅楊家......
阿彰哪兒來的家底來償還那些人情?
怕是就隻能幫著那司馬慎做事了。
如此拉扯再多來幾回,阿彰便不是司馬慎座下臣屬,也必是客卿。
孟廟代入了一下孟彰,隻覺得自己怕是要嘔死。
“......你是對的。”
到這個時候,孟廟是真的明白為什麼孟彰會跟他說這是最合適的時候了。
那司馬慎是陰世皇庭太子殿下,他是君,孟彰縱然是一郡名門麒麟子,也是民,是臣。沒有足夠的理由,孟彰就始終得在明麵上保持對那司馬慎的禮節。
這是禮。
是名分之製。
天然的身份差彆麵前,孟彰就是得低頭。
但現在不同了,現在明眼人都知道,孟彰就是因為司馬慎才無辜被拖入漩渦,需要麵對這絕命的劫難的。
更兼孟彰年歲太小,他若是以這個理由,宣告自己徹底絕了入朝的心思,他就能自然而然地將皇族給撇到一旁。
這個世道,在追求禮的同時,也瘋狂地膜拜著風骨,膜拜著超脫世俗的灑然無羈......
名士!
阿彰能自然而然地向那個方向邁出一大步。
當然,這得有一個前提。
——孟彰他需要先過了麵前這一個大坎。
想到這裡,孟廟的臉色又是一片死寂。
當他空茫無措的目光落到孟彰身上時候,孟廟其實還沒能從絕望中掙脫出來,可他多少也察覺到了什麼。
“阿彰你......”
孟彰轉眼看他。
孟廟呆呆與孟彰對視,漸漸地,他的目光有火光亮了起來。
“阿彰你,你是不是有法子了?”
孟廟問,眼底是止不住的渴望與激動。
他在等待著孟彰的答案。這個答案,能將他解救出來。
孟彰揚起唇角,淺啜一口茶水。
孟廟大大地、大大地吐出一口濁氣。
他整個人癱坐在地上,不複往日時候的規整姿儀,很有些狼狽。
但他自己並不在意,還拉扯出一個大大的笑容。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麵上的笑意倒是收起來了些。
“廟伯父,明日還得勞你再替我從學裡請出一段假期來。”
“沒問題。”孟廟話都沒聽清楚,先就一口應了,隨後才木愣愣看孟彰,“......啊?”
孟彰對他頜首:“不錯,我還得繼續告假。”
孟廟終於聽清楚了,他想了想,不細問孟彰到底打算怎麼做,隻問:“那到什麼時候銷假呢?”
孟彰想了想,還是給不出一個明確的答案來。
“我也不知道。”
他對孟廟解釋道:“此事的關鍵不在我,而在他們。”
孟廟有些明白了:“好,這件事就交給我,阿彰你放心。”
孟彰點了點頭:“多謝廟伯父。”
孟廟擺擺手。
他很快告辭離去,隻將孟彰一人留在這書房裡。
對著剩餘下來的小半層茶水,孟彰默然思量半夜。
待到確定基本沒有什麼問題以後,他才回到書案後頭,撿了筆,蘸上墨,在那空白的書紙上一條一條地羅列出來。
孟彰在這邊廂跟孟廟淺淺交代些內裡的時候,那邊廂近侍也已經怒氣衝衝地出了孟府,一路帶著人往帝宮而去。
司馬慎見得到了他麵前仍然怒氣不減的近侍,不由得皺了皺眉頭。
近侍覷見,以為是自己失禮,連忙低頭跟司馬慎賠罪。
“殿下,是仆失禮,還請殿下責罰。”
司馬慎隻搖頭,問他道:“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近侍叫司馬慎這麼一問,滿腔的怨氣更是遮掩不住,他再不克製,直接將孟府前後的事情都給司馬慎抖摟出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