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翁默然不語,隻端著粥碗乾坐著,似是在凝神思量著些什麼。
老嫗低垂著眼瞼吃去半碗粥湯,然後才抬起眼瞼來看對麵的老翁,問:“難道你就沒有任何的感覺嗎?”
老翁被老嫗的聲音拉回心神。
他對眯著眼睛打量他的老嫗搖頭:“我並沒有察覺到有什麼不對......”
老翁話確實是這樣說的,但老嫗卻也看見了他細微的猶疑。
“你是想到了什麼嗎?”老嫗問。
老翁先是搖了搖頭,隨後又點了點頭。
老嫗隻看定他。
老翁遲疑得一陣,到底是開口了:“從我等知曉那孟彰小兒的存在到我等起意乃至是彼此聯絡著要對孟彰小兒出手,再到現在這樣各家流雲四散的慘淡狀況,有半年時間了嗎?”
老嫗凝神仔細算了算,也很有些驚悚。
“沒有吧?”老翁問她。
老嫗點頭:“是沒有。”
老翁嗬嗬笑了一下,他那一張掉光了牙齒的嘴張開,黑洞黑洞的,端的詭奇恐怖。
老嫗似也被老翁驚嚇了一回,快速彆開目光,避讓過老翁的那張臉、那張嘴。
老翁嗬嗬笑了一聲,似是根本沒有察覺到老嫗那一瞬息間的畏懼與瑟縮。
“但安陽孟氏不會一直不動手,那孟彰小兒也不會始終安分。”
“你是說......”老嫗收斂心神,若有所思。
“如果你真的預感到了什麼,那大概就是這個了吧。”老翁說道。
老嫗聽著不對,她悄然抬起目光,觀察著對麵的老翁。
“你似乎一點都不擔心?”她問。
老翁道:“你不必試探我。”
老嫗正要為自己辯解,老翁又是嗬笑一聲,道:“說到底,你我也不過是萍水相逢的陌生人而已,什麼可以打聽,什麼不可以,我以為你應該是知道的。”
老嫗頓了一頓:“但你我現下還需要借彼此做個遮掩。”
“你與我可是對天地立下過誓約的。”
提及誓約,老嫗的語氣又強硬了幾分。
老翁像是聽到了一個笑話。
他掀起厚重的眼皮子看了老嫗一眼,將手中端著的粥碗放下。
粥碗碗沿磕碰在木桌桌麵上,發出不輕不重的聲響。
老嫗心神不由猛地一跳。
老翁卻沒有再多說一句話,他自顧自地站起,背著手晃晃蕩蕩地走入裡屋消失不見。
到得這個時候,老嫗的目光才動了動。
而前方那碗沒有動過的粥湯,明明沒有受到一點力道碰撞,那粥碗裡盛著的粥湯卻忽然蕩起一圈漣漪。
漣漪徹底平靜下來時候,昏黃的粥湯表麵便有一條拇指細長的玉白小蟲漂浮。
看見這一條玉白小蟲,老嫗的目光似受驚的蝴蝶一樣震顫個不停。
“你該慶幸......”老翁的聲音從裡屋裡傳了出來,不鹹不淡,“你還有用。”
老嫗剛聽完這句話,臉色陡然一白。一聲悶哼過後,絲絲黑沉的血絲從她眼、鼻、耳、嘴等地方流出。
老嫗死死咬著唇,想要平複些什麼。但她忍了又忍,終究是忍不住,張口吐出一口黑血來。
在那口近乎凝固的黑血中,一條背生金線的小蟲一次又一次抽搐。
每一次的抽搐間隔都比前一次邁長,也比前一次乏力,到得最後,這一條背生金線的小蟲卻是連動彈都不動彈了,徹底被一縷黑色的火焰焚去,化作一片黑色的灰燼。
老嫗死死地盯著那條背生金線的小蟲,直到那一片灰燼出現,她才另又有了動靜。
伸手從袖袋裡摸出一塊麻巾,老嫗拿著它蹲下身,小心地將那片黑色灰燼收起。
竟是連她自己都暫且沒顧上。
待老嫗將那塊裝著黑色灰燼的麻巾收入袖袋去以後,她才收拾過她自己,重新在木桌旁落座。
老嫗端起粥碗,一點點仔細又專心地將裡麵的粥湯吃完。
裡屋的老翁似有所感,他往外頭看得一眼,便自收回目光,不再理會。
有人心怯想要抓住最後的機會抽身而退,有人卻還想要再試一試,還有人不斷串聯奔走,想要再為自己這邊廂收攏幾分力量。
這些事情,孟彰不僅隻是有所猜測,他還近乎親眼所見。
因為這些人的動作,不是說全部,但也有相當的一部分,被他身後的那一方粗淺夢道法域所捕捉,映照在這方夢道法域所塑成的幻影身上。
看著這一部分隨著正主不住動作而變化麵色與姿勢的幻影,孟彰麵上不見歡喜,反顯出了幾分凝重。
孟彰他自己也不過就是個煉氣入神境界的小道士而已,修為和境界其實都不算太高,不說這帝都洛陽裡,就連安陽郡那邊,都有許多人的境界、修為勝於他。
他尚且能做到這種情況,那彆的人呢?彆的比孟彰更強、積累更深更重的其他人呢?
他們又能做到什麼程度?
他的諸般動作,真的就沒有被什麼人一直看在眼裡嗎?
天機與洞察......
孟彰默然片刻,閉了閉眼瞼後才再次睜開。同時,他麵上的凝重也快速散開。
應該是沒有的。
孟彰很快做出判斷。
確實,孟彰自己的修為不夠,境界若是撇開了他的年齡單獨來看,也僅僅隻是平常,可他身邊的人卻都很有幾分能耐。
從初入陰世天地時候的孟梧,到抵達帝都以後在太學裡見過的諸位先生博士,再到曾經代表陰神來訪的兩位門神......
他們立場不一,境界不俗,倘若他身上真的另有彆的目光在一錯不錯地盯著他,他們是不可能不跟孟彰提起的。
既然沒有提起,那便該是沒有。
他不必如此疑神疑鬼。
孟彰搖搖頭,收攏起書案上的那些資料。
夜色已是越發深沉,倘若按照孟彰尋常的習慣,他應該是要進入月下湖去完成今日的修行的。但他卻擎了燈盞,打開了書房門。
“咯吱......”
聽見動靜,孟廟連忙打點精神,站起身來看著前方打開的門戶。
站在書房門戶邊上上的小郎君略略舉起手中的燈盞,借了光看不遠處的孟廟。
“廟伯父?”孟彰問。
孟廟赧然點頭。
孟彰側了側身體,來請他進書房說話。
孟廟連忙跟了上去。
陪著孟廟靜等的青蘿對孟彰福身一禮,便悄然退了出去。
孟彰、孟廟兩人在書房的外間分席而坐。
夜已漸深......
孟彰略一思量,也沒有去取茶葉,隻給了孟廟一盞溫水。
孟廟全不介意,將那杯盞接過來後便低頭去飲。
“廟伯父等久了?”
孟廟連忙搖頭:“也沒有很久,就一會兒罷了。”
孟彰也沒跟他爭論,隻道:“下次若有事而我還在書房裡忙著沒出來,廟伯父自個兒拿主意就是了,不必非得等我。”
孟廟搖頭,不再提起這樁子事,將話題引開。
“阿彰,今日裡酆都又來了幾個使者將人送過來,我接待他們的時候,也抓住了這個機會跟他們說起這些被囚鎖著的山野散人的處置問題。他們說......”
孟彰安靜聽著。
孟廟略停一停,目光下意識就落到了孟彰的麵容上。
“他們說這件事情其實關乎重大,他們想要先見一見阿彰你......”
孟彰迎上孟廟的目光。
孟廟頓了一頓,卻是對孟彰笑:“阿彰你要不要見他們呢?”
孟彰凝望著孟廟的眼。
孟廟的目光很是平和,跟往日裡他來找孟彰要主意彆無二樣。
“那就見一見吧。”
孟廟點頭:“那我明日一早,便這樣答複他們了?”
孟彰隨意頜首。
“隻這一件事了嗎?”他又問。
孟廟正想要跟孟彰點頭,忽然停住,另又詢問孟彰道:“阿彰你先前不是說要做準備的嗎?情況怎麼樣了?”
孟彰道:“差不多了。”
孟廟猶豫一瞬,沒有將問題問出口。
孟彰看他一眼,笑道:“放心,如果有需要的話,我會跟酆都的那些人開口的。”
孟廟這才鬆了一口氣:“那就好。”
孟廟並沒有太過打擾孟彰,很快就告辭離開了。
孟彰看著孟廟遠去的背影,笑了笑,轉身走入月下湖去。
月光、水光交輝相映的湖麵裡,一朵白蓮蓮台隨著夜風徐徐搖曳。
得了孟彰的答複,孟廟也不拖遝,第二日便給酆都的那幾位來使送去音訊。
“阿彰說,他在府上恭候諸位的到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