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星星點點的螢火, 赫然便是一個個殘破、死寂的魂靈。
看著這些足稱可憐的殘魂,陸判的神色卻未有更多的變化。
祂對這些殘魂,跟對歐陽晟時候的態度是一樣的。
“你等也去吧。”
祂話音落下之際, 判官案頭上原本靜默的卷宗有一頁黑沉的書紙飛出。
這頁書紙當空一卷,直將這些螢火也似的魂靈儘數收去。
孟廟好不容易回過神來, 就看見這一番動靜不免一陣驚詫, 隨後才明了其中的緣故。
這些殘魂不單命喪歐陽晟之手,就連他們自身的本源與先天元氣都成為了歐陽晟補益根基的資糧,如此遭遇確實能讓人歎一聲可憐。然而,這不代表他們身上就沒有其他的業障與因果。
他們身死命喪後, 在陸判這位陰神的幫助下得以向歐陽晟討還昔日冤孽, 清算彼此因果。但同樣的,他們身上背負的那些虧欠、傷害、辜負, 也該當償還給屬於他們的債主, 也該清算他們身上所纏繞的因果。
看著那些似河水入海一般歸攏紙張的殘魂, 孟廟心頭一涼, 陡然生出一種明悟。
——沒有誰,能夠逃離得了酆都陰神的清算。
受到另一個人的傷害,成了那個人的冤主債主,也不能抵去他們身上曾經背負的業債與因果。
欠了就是欠了,這筆債不會因為彆人也欠著你就能抵消, 就不用還。
孟廟愣怔了一下,才慢慢平緩了心神。
如果酆都的一眾陰神真的能做到這種程度,又豈會是他這等的庸人所能夠反抗、拒絕得了的?他唯一能夠做的,也就是等待了。
等待......
酆都乃至整個陰世天地諸多陰神與現存於世的各位巨擘之間的爭鬥落下帷幕。
到得那時,他也將迎來他的終局。
或是似現在這般擱置一切因果、恩怨,繼續過他忙碌卻也平庸的日子;又或是......受酆都諸位陰神審判, 清算己身所有因果。
孟廟這樣想著,目光卻也無知無覺地落在了坐在他前方一列的小郎君身上。
阿彰他......
孟廟魂體無聲震動,驚懼且彷徨。
阿彰他,真的已經決定了嗎?
孟彰察覺到從身後彙聚過來的目光。
不獨獨是孟廟,還包括羅甄兩位先生。
他們都在看著他,那落在他身上的視線裡感情複雜至極,饒是孟彰,一時竟也難以分辨。
他沒有回身,隻坐著,腰背筆挺。
孟廟、羅先生、甄先生人眸色又似更複雜了幾分。
孟彰察覺,隻略一思量而已,就知曉他們這是誤會了。
事實上,他即便是在借這樣的反應有意無意表明自己的態度,他的絕大部分心神,也並不在這件事情上。
他更多地關注著的,是自歐陽晟被送入小地獄開始,便隱隱交織顯現的陰世天地道則法理。
他確認自己沒有弄錯。
真的是有什麼無形卻真切存在的東西,正在此地顯化彙聚。
不去在意那從身後投來的目光,孟彰不著痕跡地觀察著這審判殿中的其他人。
包括諸多陰神,包括眾多陰卒,也包括大多數的觀者。
意外又不意外,孟彰目光悄然轉過謝必安這位白無常時候,便正正撞上了謝必安投過來的視線。
孟彰一頓,抬眼循著謝必安的視線望入祂的眼底,在那裡找到了些許笑意。
這其實是很難得的,孟彰自己心裡很明白。
倘若是往常時候,那也就罷了。謝必安、範無咎這些陰神在孟彰麵前自來都帶了幾分兄長的心態。
可那是往常,不是現在。
現在是什麼時間?是什麼地點?正在料理什麼事情?此後又關乎了什麼樣的布局?會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於情理、於彼此的身份,謝必安這位白無常也該當嚴肅。
可是偏偏在這樣一個場合、這樣一個時間節點,孟彰在謝必安眼底看見了不該出現的笑意。
所以......
在這座審判殿中,經曆方才那一場審判以後,又或者說從審判者、受審者、旁觀者亦或者說見證者方彙聚這一座審判殿中的那一刻開始,就有什麼東西在彙聚顯化了。
那並不是他的錯覺。
孟廟、羅先生、甄先生人不知道孟彰心中所想眼中所見,此刻隻一意糾結著孟彰的態度。
覷著一個空檔,孟廟給孟彰傳音。
“阿彰......”
孟彰回頭看了孟廟一眼,隻道:“且仔細看。”
孟廟被孟彰那一眼鎮壓,無聲無息地又在座席後安穩坐定了。
王璿、庾跡、桓舉、謝宴等一眾郎君各自往孟彰這邊廂分去了一個目光。
顯然,孟彰、孟廟兩人方才那動靜被他們幾人察覺了。
那一瞬,孟廟險些都要以為自己心腔裡早不知停止了多少年的臟器又狠狠地跳動了起來。
定了定神,孟廟低下頭去,不敢看對麵,亦同樣不敢看坐在他前列的孟彰。
既是他自知失言在那幾位頂尖世族郎君麵前暴露了些關要,也是自覺羞慚,無顏麵對孟彰。
孟彰看他一眼,見他久久沒有抬頭,暗自歎了一聲,重又提點他道:“仔細看。”
孟廟被孟彰這話一點,才驚覺了什麼。
“......阿彰......”
他躊躇一陣,低低跟孟彰傳音。
孟彰搖頭,隻道:“不妨事。”
他轉了目光回去,繼續看著。
接連得了孟彰兩次提點,孟廟再不敢分神,坐直了身體端正表情,無比認真。
殿中旁觀席上列座之人也都陸陸續續收斂心神,認真看著大殿中央處判官與一眾受審陰靈的後續。
審判殿中很有些發散的氛圍悄然扶正。
鬱壘、神荼等諸多陰神俱都向孟彰投去讚賞的目光。
做得好。
孟彰回以一笑,並未曾多做言語。
眼瞼微垂、心神遍察四方之際,一種了然在孟彰心頭生出。
那在大殿中悄然彙聚顯化的無形存在,如今的彙聚、顯化速度,比起方才時候,可謂是有了些微的提升。
儘管這種提升並不太過明顯,但它確實是存在的。
孟彰心下悄然鬆快了些。
果然,酆都審判道則法理的彙聚顯化,除了跟主審官、審判者、受審者、審判過程、審判結果等種種因素相關以外,他們這些見證者也是甚為關鍵的一環。
見證者從這一場審判中的收獲,亦會推動酆都乃至整個陰世天地的審判道則法理彙聚、顯化。
放下心來的孟彰亦不再分神,繼續認真見證這一日的審判。
不過才清算了一個歐陽晟,縱然這歐陽晟乃是陽神境界的大修士,又怎麼足夠讓酆都這些陰神滿意,抬手叫這一場審判落下帷幕?
陸判長袖微動,那頁已經將諸多螢火也似的殘魂收起的紙張便又徑自回到了陸判的案頭。
它還異常乖覺地落在陸判的右上角處,儘力不阻擋陸判工作。
“陰靈歐陽晟已入小地獄領罰,下一個。”陸判清喝道。
範無咎上前一步,拱手作揖一拜:“是,陸判。”
他冷肅著一張臉,回身看向了那些或是萎頓在地或是勉強維持站立姿勢的八個陰靈。
“下一個。”
他沉沉一喝,垂在身側的手虛虛一抖。
一陣鎖鏈抖動聲音之後,有一個凡俗陰靈被引了出來。
那陰靈乃是一個老嫗,周身氣息平凡衰弱,極似殘燭,隨便一縷不知打哪兒卷來的細風仿佛都能令她魂飛魄散一樣。
如果說早先那一場審判的主角之一的歐陽晟,是實力強橫到出乎所有人的意料的話,那麼這一場審判裡的老嫗,就以弱小驚住了殿中的大多數旁觀者。
前者,陽神境界大修士,以他的實力,不應出現在這裡任由他人審判過往、清算因果,在他們的觀念與認知裡,那樣的強者擁有絕對的特權。至於後者......
那卻隻會叫人發笑。
在這審判殿中絕大多數的旁觀者眼裡,這老嫗,壓根兒就沒有資格出現在這一座審判殿中、出現在他們的眼前。
這兒就不是她能夠踏入的地方。
哪怕是以一個受審者的身份。
陸判不在意那些人的眼神與心思,祂往下掃了一眼,目光便鎖在了那個老嫗身上。
老嫗的魂靈先是緩慢抖動,隨即抖動的速度不斷加快。
她的魂體幾乎都要被她自己給震散了。
陸判目光不動,又自平平清喝一聲:“堂下何人。”
說來也是稀奇,陸判這聲音落下,那老嫗魂體的抖動竟是漸漸平緩下來。
老嫗魂體一個不穩,重重栽倒在地上。
到那種仿佛連魂體都給震碎的壓力卸去,隻在周圍環繞的時候,老嫗才終於發現了自己莫大的畏懼與悔恨。
“......老婦人、老婦人叫黃張氏,是、是帝都洛陽人士......”
老嫗按著早先那些陰卒的教導將自己的名號跟陸判交代過一回後,又抬頭巴巴看向上首判官案上的陸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