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喜半抬起眼瞼, 自下往上執拗地看著孟彰。
“巫是絕對不會傷害自己所侍奉的神靈的。”
“殿下可以放心。”
孟彰神色也未見任何動搖,他隻問:“是誰讓你來找我的?”
石喜的目光低了低。
孟彰便明白了。
“原來沒有其他人,隻是你自己。”
幾乎沒有任何的停頓, 他又問石喜:“你想要奉我為主?”
石喜才剛說了,他們這一脈雖然不是諸位陰神所在的那酆都, 但他們這些侍奉諸位陰神的巫祭,也確實是酆都諸多力量中的一支。
而巫祭侍奉神靈, 敬神靈為主, 侍奉神座之下。
所以石喜這個來自酆都的童子學生員, 便擇定了他?
石喜的目光再次低了低。
顯然,這一次又是孟彰說對了。
孟彰凝神看他一陣, 再次搖頭:“我不是陰神,你既是酆都的巫祭,自該從酆都中的諸位陰神中擇主,你自去吧。”
石喜皺緊了眉頭,還想要再說些什麼。但孟彰卻不理會他了,他低頭,收拾了案席,起身離開。
他原以為石喜先前特意請他留到最後, 是有什麼重要的事情要跟他說的, 沒想到是為了這個......
著實是浪費時間。
石喜還想叫住孟彰,但他張了張嘴,到底是什麼話都沒有說出口。
待到整個童子學學舍的人都散得差不多了, 一直站定在原地的石喜才在那快速蔓延的黑暗中開口。
“為什麼阻止我?”
一道帶猙獰卻嚴正麵具的身影出現在童子學學舍的門邊,平靜地看著他。
“因為孟殿下自己不願。”他平靜開口。
石喜很有些不滿:“孟殿下遲早都是要回歸酆都來的。他會需要一些追隨他的巫祭。遍數酆都內外,我是最合適的那一個!”
“我最合適!”他重複道。
那道戴麵具的身影波瀾不驚,隻平靜地回答他:“孟殿下自己不願。”
他似乎就隻有這樣的一句話。
石喜隻覺得心頭火氣, 一簇一簇地燒在心頭。然而,還不等那火氣從石喜的心頭蔓延出去,就在對麵那人的平靜目光中熄滅。
他整個人的情緒都在一瞬間低落下來。
“......你說,”不知過了多久,整張臉都被夜色吞沒的石喜才又有了聲音,“我是不是真的找不到能夠敬奉的尊神?”
對麵那道戴麵具的身影靜默片刻,搖頭道:“不會。”
石喜的心情好轉了些許。
目光轉過對麵那人麵上帶著的麵具,石喜道:“你當然可以這樣說,畢竟你已經有了敬奉的尊神,是可以獨立行走天地的巫祭了。你又怎麼會知道我的心情......”
石喜這樣說著,手就不自覺地摸上了自己的麵龐。
手上所傳來的冰涼感覺,並非是麵具所傳遞出來的,而是屬於他自己的皮膚溫度。
錯過了孟彰,他還能在哪裡,找到契合他的陰神?他什麼時候,才能像其他人一樣,帶上屬於他的祭麵?
石喜想放棄,又很是不甘。
孟氏阿彰,真的不能成為他的神主麼?
不知什麼時候,他的問題已經問了出來,砸落在這安靜異常的童子學學舍裡。
對麵那位巫祭看了他的方向一眼。
厚重的黑暗阻擋不了他的目光,甚至還成為了他的阻力,輕易地讓他看清了石喜麵上不自知的委屈。
遮擋在麵具下的五官動了動,眉眼擠壓,堆積出一座矮矮的山巒。
“孟殿下不願意,你就不會有機會。”他道,“我勸你想明白。”
石喜愣怔抬頭看了過來。
“要麼,你說服孟殿下改變主意;要麼,你就順從孟殿下的意思,另行敬奉神主。”他回望著石喜,“你隻有這兩個選擇。”
“如果......”石喜問,“如果我堅持呢?”
對麵那人的情緒也未見波動,隻回答他道:“那你可以嘗試去說服孟殿下,不過......”
“你不能打擾到孟殿下,且一應動作,都須得在酆都章條之內。”
他近乎警告一般地將話語說完。
“不然,後果你也是知道的。”
石喜卻很驚喜:“你放心,我一定會注意分寸的。”
那道身影看得他一眼,什麼都沒說,轉身就走。
石喜連忙跟上。
他腳步輕快,邊走還邊琢磨著,該要怎麼做才能讓孟彰改變主意,接納他的敬奉追隨,讓他成為祂的巫祭。
“......司,你有沒有什麼好主意?”石喜自己琢磨不說,還不忘跟行走在他前方的那人請教。
那位被稱作“司”的酆都巫祭沒有給他分去一點目光,卻給了他一句話:“孟殿下是向道之人。”
石喜腳步不自覺地停了停,一遍又一遍地重複道:“向道之人,向道之人,向道之人...... ”
“不錯,”他想明白了一點後,又跟上“司”的腳步,“孟殿下是向道之人。我若是想要得到他的認可與接納,就該從這方麵下手。”
“所以,”他喃喃道,“我是不是要多花費些心力去鑽研夢道?”
作為巫祭,他們其實沒有他們自己的道。
又或者說,巫祭之道,就是他們這些巫師、祭師的道。
但巫祭之道其實又算是輔佐之道,在這一條道則之外,巫師及祭師還可以從他們主祭的那位神靈手中,分潤去一些屬於他們主祭的那位神靈踐行的道則的體悟。
換句話來說,那即是——如果孟彰真的認可且接納了石喜,讓他成為祂尊位之下的巫祭,石喜是能夠通過巫祭與主神的聯係,在得到主神允許的前提下,借用某些屬於孟彰這位主神的體悟與力量的。
司什麼話都沒說,隻是沉默。
直到石喜又多問了他幾遍,他才吐出一句話來:“你真的覺得......夢道是好參悟的?”
石喜麵上的神色、心頭的情緒儘皆停了停。
司停住腳步,偏轉了目光來看他:“你也是酆都的巫祭......”
雖然還沒有敬奉的主神,甚至都還沒有長成,不過是酆都送到帝都童子學裡紮根的一個生員,但該知道的事情,他不會不知道。
“自該知曉這些年月以來,到底有多少參悟夢道的修行者,迷失在夢境與真實之中,失落在夢海裡......”
“他們再沒有醒來。”
司又道:“你覺得你一個連正式的巫祭都不是的小郎君,能在夢道麵前進退自如?”
石喜沉了眼:“孟殿下他......”他不就很輕鬆地越過夢道的種種阻礙,短短數月時間便以陰魂之身完成煉精化氣境界的修行?
司問:“你能跟孟殿下比?”
石喜什麼話語都沒有了,他才剛剛激蕩起的情緒又一次跌落下來。
司隻道:“這個法子就彆想了,另外找彆的辦法吧。”
他不再等石喜,繼續往前走。
石喜在原地站了一陣,才回過神來加快腳步追上司。
“......司。”過了好一陣子以後,石喜才喚了司一聲。
司應了:“嗯。”
石喜猶疑一陣,還是問道:“司,你有什麼主意嗎?”
司都沒有往他那邊廂分去一個眼神,隻道:“沒有。”
石喜默然。
眼看著太學的牌坊越來越近,石喜的情緒還是不見穩定,司暗下皺了眉頭。
“想要成為孟殿下座下巫祭的,並不隻有你,但到現在為止,他們所有人都還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
這件事不必任何人來說,石喜也能猜得到。他更知道為什麼沒有人跟他說起這件事——
作為孟彰殿下在童子學裡的同窗,比起酆都裡其他未曾敬奉主神的巫祭來,他的優勢很大。
真正該煩擾的,其實是他們。
“他們也沒有想到合適的辦法嗎?”石喜說道了一句,目光隨即又落到了司的身上,“那......諸位大巫師和大祭師呢?他們可有什麼提點?”
司默然看石喜一眼。
石喜又明白了。
“居然,連諸位大巫師和大祭師都沒有辦法嗎?孟殿下這真是......”
司聽著石喜的話,久久無言。
一大一小這兩位酆都巫祭走出了太學範圍,當即便感覺到了各處陰域地界氣機的細微變化。
石喜的臉色又更沉默了些許。
時局越發的混亂,且往後必定還會更混亂。
“孟殿下是最好的選擇。”
這一回,石喜並不是直接說道出口,而是將話語直接傳音到司的耳邊。
司麵上猙獰而嚴正的麵具閃過一縷玄光。
他斜眼,直接瞥向石喜。
石喜魂體下意識地一個激靈,不由得往後退了退。
但他尚來不及平複自己那一瞬所感受到的驚嚇,便立即躬身低頭,向著司大禮參拜。
更準確地說,是向著司麵上所帶著的那副麵具。
麵具安靜,不見其他異常。
司哼了一聲,傳音道:“你倒是好膽子。”
竟敢當著他所敬奉的主神的麵,說出這樣的話來?!
也就是孟殿下在諸多陰神中的情況、地位都極為特殊,否則隻今日石喜的這一句話,便該去領受一頓懲戒。
石喜慘白著臉,從地上站了起來,低頭不敢看司。
他甚至都不敢跟司討擾。
“你今日犯下酆都巫祭禁條,雖主神慈悲,未曾過多計較,但我巫祭一脈卻不能輕忽。”
司沉沉道:“你今日歸去之後,將酆都巫祭規條謄抄三千遍,五日內送至酆都諸位殿下尊位之前,不得延誤。”
謄抄三千遍的酆都巫祭規條,還得在五日內送到酆都諸位陰神尊位之前......
這等責罰哪怕比不上懲戒,也不差多少了。
但石喜甚至都不敢為自己辯解一字片語。因為不必司跟他分說明白,石喜自己就知道自己到底做錯了什麼。
酆都諸多陰神,各有神軼品級,各有強弱,並不真的完全平等。但這麼多年來,酆都諸位陰神,卻都和睦親近,這其中,自然不是完全沒有緣由的。
他直接道:“是。”
除了諸位陰神清楚世態,知曉當下局麵隻有聯合各位陰神,將各位陰神統合為一體才有破局希望這種主觀層麵的共識以外,諸位陰神平日裡對彼此的尊重與親善,也是維係諸位陰神關係的重要因素。
但石喜剛才呢?
他剛才當著一位酆都陰神的麵,說什麼“孟殿下是最好的選擇”......
怎麼地?除了孟彰,其他的酆都陰神就差了?
這是他作為一個酆都巫祭所能說的話?!
對著酆都諸位陰神挑挑揀揀,還將酆都諸位陰神分出個高低優劣來......
司沒有看他,隻將手抬起,恭敬搭在臉上帶著的麵具邊沿。
細細感應一陣後,他看向石喜的目光才算是略微緩和了些。
其實還是沒有多少溫度就是了......
“行了,回去吧。”司道,繼續往前走。
石喜默默跟上。
到這一大一小兩位酆都巫祭出現在酆都宅邸門前的時候,司停了腳步,偏頭看向已經沉默了很久的石喜。
“那些事情,還不是現在的你該思量的。”
石喜的臉色一時越發的慘白。
他聽明白了司的意思。
敬奉一位陰神作為自己祭祀的主神,那是合格的巫祭才剛考慮的事情,而他......
還差得遠。
與其去考慮這些,他不如將心思和精力集中在自己的修行上。
最起碼,先讓自己成為一個合格的巫祭再說吧。
司沒有再看他一眼,走上台階,跨過門檻消失不見。
石喜在原地站立了許久,才在路過的一位巫祭的招呼下,也走入了宅邸之中去。
司和石喜這兩個酆都巫祭所在意甚至是耿耿於懷的問題,事實上,孟彰自己並沒有太過放在心上。
在他們自己看來,作為酆都巫祭的他們,想要敬奉、祭祀一位神靈,最正確的態度是拜請,是恭謹。
而絕對不是挑挑揀揀。
他們自認沒有這個資格。
哪怕是挑揀,也該是作為陰神的孟彰祂們挑揀他們這些巫祭。
但孟彰自己,卻不是這樣的理所當然。
或許是他曾經作為凡夫俗子活過一世,或許也是那一世裡他們這些凡夫俗子對神靈堪稱神奇的態度使然,孟彰對這些事情也甚為隨意。
遠不是旁人所想的那樣苛刻。
彆說他不知道石喜和司鬨出來的那一點小意外,就算是他知曉,大抵也不會多在意。
神靈可以挑選追隨、供奉祂的巫祭,巫祭當然也可以挑選擇定他追隨敬奉的對象。儘管神靈、巫祭之間有強弱、主從之分,但孟彰認為,在某些層麵上,他們雙方仍舊存在著一種未曾明說的公平。
不過就這會兒,孟彰也並沒有多在意石喜的事情。
或者說,在他直接拒絕過石喜,從童子學學舍裡走出來以後,此事在他這裡,便已經算了結,不需要他多花費心思的。
所以他能一身輕鬆地坐在謝尚府上的小花苑裡,伴著淙淙溪流,閉眼聽謝遠的琴曲。
夜幕低沉而厚重,將整個天地都抱在了懷裡,隻有這一片空間,被盞盞微弱的燈燭照亮,支撐起一片片小小的光亮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