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是一次印製的話,那麼數量上限在一千,但如果不是一次直接耗完這小球裡的夢境道氣,它能通過喂養夢境道氣的方式恢複印製的次數。”孟彰安慰他,“這個你完全不用擔心。”
謝遠很是鬆了口氣。
“那就好,那就好。”
孟彰看著謝遠仔細將夢境小球收起,又飲過兩盞茶水後便跟謝遠告辭。
謝遠沒有多留他。
“你的事情也多,我就不留你了,待下次你閒暇了,我們就再聊。”
孟彰笑著點頭,在離去之前還不忘提醒謝遠一件事。
“你下次出門去,將行雨符、興雲符這一類符籙處理變更的事情告知諸位同道的時候,記得也帶上我,莫要落下我來。”
這殷殷囑咐的模樣,實在是讓人忍俊不禁。
他這到底是有多怕謝遠到時候會隨便找一個借口將他撇下啊……
麵對謝遠的感歎,孟彰神色不動,隻反問了他一句:“你難道真的不會嗎?”
謝遠一時支吾。
孟彰看他一眼,不說什麼,隻道:“所以,你記下就是了。”
謝遠歎了一口氣:“行行行,我會記得的。”
孟彰這才滿意地點頭,告辭離開了。
看著孟彰身影最後消失的地方,謝遠臉上的神色才漸漸顯出幾分悵然來。
謝遠不蠢,他甚至很聰明。
所以哪怕孟彰沒有提起,他也能看出這一次聚眾挖渠開井,到底會給世人一個怎樣的認知革新。
昔年漢祖劉邦見始皇出巡車駕,說“大丈夫當如是”;項羽見始皇,也曾說“彼可取而代之”;又有陳勝吳廣在始皇崩逝後,引戍卒起義,建張楚政權,扛起反秦大旗……
自這一位位不甘臣服於層階,抓住機會便揭竿而起的人雄開始,“王侯將相寧有種乎”這句話,就刻印在了生民心中。
或許過去這麼多年,那一句話隻在諸世家望族、各色凶人心腔回蕩,每每叩問他們都心誌。但這一切最終都隻局限在不尋常的人家裡,同天下絕大多數的黎庶百姓,總似乎沒有多少關係。
不,不對。
關係還是有的,對於絕大多數為飽腹費儘心力的百姓來說,城頭變幻大王旗隻是一場場熱鬨的戲碼。
但是,但是!
等孟彰他真的彙聚大量黎庶百姓,真的教導他們合力去為自己、為家人,用自己的雙手開辟出一條生路來的話……
事情就可能不一樣了。
到時候,事情很可能會演變成:王侯將相是你們的事情,我們隻想活下去。誰要是真讓我們活不下去,那就莫要怨誰了。
真要是到了這樣的時候,《孟子》裡所說的君民,約莫就再不能被各家有心人有意無意地忽略過去了……
這自然是好事。
倘若那些身居高位的人真能將天下黎庶當人看,而不隻是將他們視作自己的家仆、牛馬,天下黎庶的日子就能好過許多。
但對於引領天下黎庶真正發現自己力量的那個人來說,卻就麻煩了。
他會成為眾所之的。
哪怕沒有人會冒天下之大不諱,將這種敵視、針對、厭惡直白地在天下黎庶麵前展現出來,它也仍舊存在,並在此後的每一個日夜裡,成為阻撓、妨礙、排斥、疏遠他的真正理由。
孟彰會被孤立。
因為在當世絕大多數人眼裡,黎庶其實隻是一麵旗幟。
一麵……可以幫助他們撈取自己所想要的名位、攫取自己所惦記的利益的旗幟。
而這一麵旗幟,不會有實指。
它原也是沒有實指的。
因為天下黎庶太多、太多了。
它的概念那樣的寬廣,以至於有心人所提出的所有理由,都可以在天下黎庶中尋找到真實的群體。
那些有心人不論怎麼想、怎麼做,都可以讓自己成為天下黎庶的一個載體,讓自己引領天下黎庶的願景。
他們也從不會擔心天下黎庶有一日會站出來反對他們。
因為一旦有人從天下黎庶中走出,對著萬民呐喊的時候,那個人其實也已經脫去了天下黎庶的保護。他已經隻代表他自己,不再是天下黎庶中的一員。
如此,他們可以無往不勝。
因為一直以來,覺醒的、願意站出來的人,都太少太少了。相對於天下黎庶那個龐大又廣袤的群體概念來說,那樣的數量不值一提。
所以那些借著天下黎庶的名號摩弄風雲的人,從來就不覺得有一日會出現什麼意外。
可現如今,孟彰的作為,卻就是在掀開一個蓋子。
他正嘗試去引導天下黎庶,讓天下黎庶看見他們自己的力量,讓天下黎庶知道他們該去為自己的生存、為他們後人的生存,去做些什麼了。
當天下所有的黎庶,都知道自己其實可以做到;都知道那些高高在上的人、那些看似不可抗衡隻能忍耐的天災,其實都能處理、能應對的時候……
還有什麼力量,能夠讓他們一直再渾渾噩噩地埋葬自己、埋葬後人?
在孟彰的指引下,他看見了那樣的未來。
或許不是看見全景,僅僅隻是一角,謝遠也還是忍不住心眩神迷。
而也正是因為如此,他才沒有辦法去勸阻孟彰。
他隻能閒笑著任孟彰將這件事輕飄飄地帶過去,他隻能靜看著一切事情上演發展。
謝遠越是久坐不動,麵上的神色就越發的哀戚悵茫。
一定會是那樣的結果嗎?
一定得是那樣的結果嗎……
謝遠的目光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低垂下去,而在他的目光範圍裡,一個表麵流轉著湛湛光影的夢境小球正安靜地停在他的手指之中。
謝遠終於看見了它。
愣怔看著這枚夢境小球不知多久,他忽然就笑了起來。
才剛還是悵茫、沉暗的心情,陡然添了幾分自嘲和哂然,如此近乎顛覆的情緒變化,令謝遠自己的表情也很有些扭曲。
他不自覺地抬起另一隻手,將手掌扣在自己的麵龐處。
“我真就是傻了……”
可不就是傻了嗎?!
“阿彰他再是修行艱難的陰靈,也是修士啊。”
對於一個修士來說,什麼人脈、什麼交情、什麼接納、什麼排擠,統統都不重要。
真正重要的,是他們的道途。
更是他們的道心!
隻要孟彰的道心不損,道途不斷,那些庸人的排斥與嘲諷,於他有什麼影響嗎?
“是我傻了。”
謝遠搖著頭,將手從麵上放下來。
他的麵容上再沒有一絲暗沉,更不見幾分躊躇,更多的,是那激昂的鬥誌。
“那便來吧。”謝遠喃喃道,他緩慢地坐直了身體,目光放長放遠,看到夢境世界之外那沉在夜色裡也仍舊巍峨莊嚴、不容褻瀆的帝都。
“來讓我們看一看,你們到底有多能耐,可以鎮壓得了醒來的、真正的天下黎庶!”
謝遠一腔意誌激蕩不止,幾乎都要維係不住這個夢境世界了。
夢境世界開始搖晃不休。
謝遠卻不驚不懼,他穩穩當當地坐在草亭裡,看夢境世界破碎,看那綠湖、青山裂出一道道碎痕。
他漸漸地笑了起來。
就像,此刻在他麵前破碎的,並不是一方夢境世界,而是某些更高、更遠、也更沉悶、更壓抑的東西。
那囚鎖住天下人心誌、熱血、靈魂太久太久了的東西……
已經離開了這一方夢境世界,正擎著紅燈籠在夢海中行走的孟彰似乎察覺到了什麼,他忽然停下腳步,抬起手上的紅燈籠,讓那紅光更照亮前方的景象。
他回身,看向了謝遠的方向。
不知過了多久,他笑得一笑,轉身繼續往孟顯的夢境世界而去。
紅光破開一條道路,孟彰就行走在這條小道上,越過茫茫夢境世界,徑直出現在陽世天地裡的安陽郡,出現在孟府孟顯的內室裡。
這一次卻是不同於上一次孟彰來的時候了。
上一次,孟彰來到這裡的時候,孟顯還在書房裡批複卷宗。這一次,孟彰找到孟顯的時候,明明時間還不算很晚,但孟顯卻已經沉沉睡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