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小郎君看住他:“那……”
“能改是能改,”孟彰道,“但到時候真改動起來,卻是都得經過隊伍組列中各位隊長的手。”
他笑了笑,似是不經意地道:“到時候麻煩的是你們隊長,可就不是我了,這自然該你們這些隊長、隊員想明白的。”
“畢竟,規矩、章條在那裡,你們也都看得明白。”他道,“隊長也好,隊員也罷,俱都是能換的。”
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聽著,俱都心有所想。
尤其是那幾位在隊伍名單上被標注為隊長的小郎君、小女郎。
但一直到最後,也還是沒有誰說些什麼。
孟彰的目光回轉,團團看了這些同窗一眼,問:“諸位同窗可還有什麼要說的?”
沒有人再開口了。
孟彰頜首,將手上的那些隊伍名單和各個隊伍近期的學習安排收攏妥當,開始往外走。
“那我就先去見羅學監了。時間不早了,勞學監空等可不太好。”
孟彰前腳才剛剛踏出學舍門檻,後頭一直靜默安分的小郎君小女郎們的氛圍當即就變了。
不算太詭譎,可也不是方才那樣的平靜就是了。
坐在靠門位置的小郎君張目往門外看了看,直到看著孟彰的背影漸漸遠去,他才近乎喃喃地道:“原來他那些章條、規矩裡的意思,是真的……”
“他真就是,那樣想的。”
這位小郎君說話著實含糊,短短兩句話,幾乎就沒有一個真正清晰明白的語意。然而,這處學舍裡的所有小郎君小女郎們,又都能準確地領悟到他的意思。
強者上位,能耐者上位。即便是一時半會兒弱勢、多有不足,隨著時間增強、補益,也仍舊有機會站到高處……
這在以血脈、身份為慣常紐帶和台階的名門望族裡,異常、異常的少見。
尤其是在陽世天地裡那位癡兒登上帝位以後,這樣的事情、這樣明確的態度更是幾乎絕跡。
“他真的是太大膽了,也太……”
天真了。
學舍裡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聽著這話,即便麵色不動,眼神也很有幾分複雜。
昨夜裡,家中諸位親長與他們梳理、剖析這些規矩和章條的時候,也曾著重跟他們分說過這一點。
家中諸位親長都說孟彰大膽,也都說即便是在這太學的童子學裡,結果也不可能順遂他的所願。
他們說……不論孟彰到底是為的什麼原因定下這樣的規矩和章條,他們也都要給忘了。
忘得越乾淨越好。
最起碼在明麵上是這樣的。
很簡單,他們現在是太學童子學的生員。而太學的童子學,是那位陰世大晉東宮太子一力籌措辦起來的。這裡基本是那位東宮太子的地盤。
那位東宮是嫡長宗長,他們這一脈的立場早在那位癡兒帶上帝冕的那一刻,就已經無比明確了。
陽世天地裡,種種暗流激蕩,乃至波及陰世天地……
或許,這些暗流所以會出現、壯大,根本是由於皇族各支封王的野心,但這些封王所以會肆無忌憚地將這一切野心付諸行動,自然也有那位癡兒皇帝的原因。
甚至,他們將這個原因化作了自己衝鋒陷陣時候所高高、高高舉起的大旗。
家族、帝位傳承所遵循的規矩,不該是立嫡立貴。起碼不該全是立嫡立貴,還有立賢。
這是禮法中的嫡、貴、賢之爭。
或許它們隻是一個名頭,但絕對沒有人敢忽視。
因為這就是名正言順中的名。
孟彰有倚仗,當然,或許也沒有。他就是純粹這樣想著,所以也要這樣切實地去踐行,那都是孟彰,不是他們。
他們不能錯了立場。
立場問題,本來就特彆的敏感,容不得半點含糊,特彆是在關鍵時刻。
他們需要、也隻能站在慎太子這一支的立場處。
因為這裡是由慎太子費儘心思籌辦起來的學舍,但凡他們的動作觸動上位之人的敏感心思,他們身後的家族立場就會被直接蓋章定論,不會再有任何騰挪的餘地。
所以,不論他們心裡到底是怎麼想的,他們都是不可能真的按照孟彰所願去做的。
他們畢竟不是孟彰。
就算不論孟彰的出身,不論孟彰背後隱著的那些力量,慎太子乃至皇族也都不會過分猜疑孟彰。
他們家族中的親長在為他們梳理剖析的時候,曾如此地告訴過他們。
他們也能夠想明白其中的原因。
很簡單的,真的很簡單。
隻因為孟彰他從出現在世人眼中時候,就是這樣的品行與形象。
他大膽、倔強、心中自有一股意氣,可謂風骨凜然。他們呢?
在世人眼中,他們或許也隻是未長成的高門世族小郎君,稚嫩卻也生機勃勃。但在帝城諸位上位者的眼中,他們的稚嫩,總是多了幾分矯飾……
他們跟孟彰就是如此的不同。
真正明眼的人,心裡都有數。
所以,那些被孟彰認真羅列出來的相關規矩、章條,或許從出世開始,就隻能被忽視、被塵封。
“……不必擔心孟彰同窗他,沒有人會真為這個找他麻煩的。”王紳先自打破了沉默。
謝禮也點頭:“對於孟彰同窗來說,這不過是小事罷了。更嚴重、更膽大的事情,他不也是做過了,結果……”
孟彰他不是好得很呢麼?
聽王紳、謝禮兩位先後的話,學舍裡的諸位小郎君們不禁也想起了孟彰進入這帝都洛陽以後的種種事情,也都讚同地各自點頭。
庾筱更是笑著道:“我聽說,早先孟彰同窗突破的時候,那位曾特意派人往孟彰同窗府邸上送去賀禮,但孟彰同窗都沒收?”
孟彰都那樣下慎太子的臉麵了,也沒見慎太子又或者帝城裡的哪一位有什麼動作?
李睦讚道:“孟彰同窗如此風骨,著實是叫人仰慕。”
明宸、林靈等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儘數點頭。尤其是出身酆都的石喜,更是與有榮焉地更坐直了身體。
原本還沒怎樣的,但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開口說話,卻著實了提醒了王紳、謝禮、庾筱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
這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對視得一眼,各自垂落目光,心下有種種念頭快速閃過。
是他們方才時候想錯了,竟忘了這童子學的學舍裡,還有李睦這一眾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小郎君小女郎在。
他們或許會礙於家族立場、礙於種種緣故,隻能選擇對孟彰設下的規矩和章條無視、忽略,但這些出身道門各支法脈的同窗們,卻不會。
這些同窗們在道門各支法脈裡,或許也占了師承、法脈的好處,有些立嫡立長立貴的脈絡,但那些影響道門法脈傳承的諸多因素裡,到底還是賢能更關鍵一些。
所以這些同窗們會很適應孟彰的理念,且會很自然地契合孟彰的道理。
他們也不必需要像他們一樣,時常要權衡這個,顧慮那個。
就像現在,他們又要開始考慮……到底怎麼樣,才能無聲無息地再將道門給鎮壓回去。
現在這個時間,不需要再出現一次黃巾之禍。
童子學學舍裡那些越漸詭譎、越漸沉默的氛圍,此刻都與已經走出學舍的孟彰無關。
他正站在東廂房位置,規規矩矩抬手敲門,然後垂首靜等。
東廂房裡的人也沒有讓他等太久,幾乎是下一刻,內中就傳出了回答:“進來吧。”
是羅學監的聲音。
孟彰推開麵前的門扉,走了進去。
才剛從童子學學舍裡走出去的授講先生也在他自己的案席後頭坐著,見得孟彰進來,他抬頭看了他一眼。
孟彰垂首立住,見禮喚道:“先生。”
授講先生頜首,也不留他,直接就道:“羅生在裡頭等你,你快去吧。”
孟彰果然就往羅學監所在的內室裡走去。
看著孟彰的背影,先生微微搖頭,再次隱去心頭的歎息。
是真的很可惜啊,這麼好的做先生的苗子……
孟彰察覺到了那位先生心緒的波動,眼瞼微微垂落少頃後才再次抬起。
推開那隔絕內外的門扇,孟彰走了進去,拱手對案席後頭的羅學監見禮。
“學生孟彰,見過學監。”
“坐吧,不必多禮了。”羅學監抬手指了個位置,對孟彰道。
孟彰便也就在那席子上坐了。
“你來見我,是為了童子學裡你們這些同窗一同學習輿圖的事情?”
羅學監知道得有點多,不全是孟彰曾經上秉過的那些。而更重要的是,此刻羅學監完全沒有想要遮瞞這一點都意思。
孟彰也並不奇怪。他點了點頭,將幾份文書從隨身小陰域裡取出來,遞送到羅學監案前。
“請學監過目。”
羅學監看孟彰一眼,將那幾份文書拿了起來,一頁一頁地翻看。
孟彰隻靜坐在席上,耐心等著。
等羅學監終於將這幾份文書放下的時候,他也是歎了一聲,道:“我是真的明白他們的心思了,確實可惜……”
孟彰隻一聽,便聯想到了方才所見的授講先生。
他心緒微動,卻到底沒多分說什麼,仍自默然笑著。
“便就這樣定下吧。”羅學監道,略停了停,他又問孟彰,“你具體是準備怎麼做的呢?”
“我沒在這裡看到相關的內容……”
孟彰完全沒有想著要隱瞞。
也不可能隱瞞得了,等一陣子他從這裡回去學舍中,輿圖的學習就會正式開始了,想要瞞也瞞不住。倒不如還直接、坦蕩一點來得叫人心裡暢快。
“學監應是知曉,學生所修持的,是夢境一道。”
羅學監就都明白了。
夢境一道,不論是無中生有,還是如實還原,都不如何困難。或者說,根本就是不費吹灰之力。
他輕輕頜首,笑道:“倒確實是合適。”
至於孟彰率領一眾童子學生員通過他所修持的夢境一道學習天下輿圖這一件事,是不是也會給孟彰夢境一道的修持多有助益的問題……
羅學監甚至都沒跟孟彰提起過,更遑論是要找他求證了。
在解開了最基礎的疑惑以後,羅學監就直接道:“既然你已經有所安排,那就都按你的想法來就是。”
孟彰站起身來,鄭重對羅學監一禮:“多謝學監。”
“不過是小事。”羅學監搖搖頭,又叮囑孟彰道,“有什麼需要的,也儘可以跟我提,隻要不過分、不錯了規矩,我都會考慮的。”
孟彰笑著應:“學生記下了,隻希望回頭學監你不要太心疼才好。”
這還是孟彰頭一次這樣親近地同羅學監說話,羅學監也是有些愣。
但這未曾耽誤他太多的時間。
他很快收拾了心緒,甚為自然地笑著回答道:“你且安心,童子學背後畢竟有太學,有東宮。為增進學識、抬升能力而耗費的資財,再多我也不會心疼。”
孟彰心裡就有數了。
羅學監這話裡的意思,是讓他也不要虧待了自己。反正學舍家大業大,不在意那一點修行資糧的靡費。隻要效果能過眼,學舍裡就會睜隻眼閉隻眼。
“學監放心,學生明白了。”
羅學監擺擺手,示意孟彰自己回去。
掃了一眼羅學監案頭上的文書,孟彰也不多耽擱人,直接起身告辭。
但在孟彰即將推開門扇以前,身後還是傳來了羅學監的聲音。
“你能把控得住麼?”
孟彰停住腳步,回身看向羅學監:“學監,有些規矩和章條,是先要讓人習慣,才有可能擴散開去的。”
他們說的,其實就是那些隊伍中遴選與舉薦的規矩。
羅學監沉默了一下,才道:“但童子學學舍裡,還有一個道門。”
孟彰點頭,道:“正是有他們,才是最好的。”
沒有道門攪局,那些出身世家望族的同窗們,就隻會一個比一個保守,一個比一個膽小。
有道門在前頭占儘好處和便宜,在後頭蛻胎換骨,那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必定會在心下多嘀咕幾分 。
這幾分嘀咕,就是最好的種子。它們是會在日後破土而出,汲取養分肆無忌憚地生長蔓延;還是一直深埋土壤之下,不顯痕跡,默默無聲……
就隻看他們自己的際遇究竟如何了。
但孟彰相信,這一手必定不會被白費。
這天下人心,從來都是不患寡而患不均,也從來都是想要自己付出的一切有所報償。
而當今這個世道,顯然是滿足不了的。
“但是給道門放開一點裂縫……”羅學監皺了皺眉頭。
道門源自上古時候的諸子百家,而組成道門的諸子百家,基本上又都是被儒家給清掃出朝政中樞的。
莫看這兩家中,勝利的是儒家,但就像道門裡的諸子百家後脈一直在籌謀重返朝政中樞一樣,儒家裡的諸位大儒,也始終沒有放下對道門的防範。
儒家對道門,甚至可以說是到了嚴防死守的地步了。
羅學監作為儒家先生之一,幾乎理所當然地繼承了先輩的這番傳統。
就算是他懈怠,願意對道門那些法脈高抬一抬手,那千年前的黃巾之亂,也會提醒他。
孟彰很平靜:“但學監,你也得承認,相比起諸多世家望族來,他們才是最看重個人能力的人。”
“他們的內部傳承,大多時候都隻選最合適的,而不是最尊貴的。”
孟彰幾乎是歎息一般地道:“在這方麵來說,他們才是學府的同路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