銀魚魚群在湖水中,白蓮蓮台在湖水上,孟彰又是坐在蓮台之上。
這樣的位置,如果是從銀魚所在的位置看孟彰的話,那麼孟彰便是背負著蒼藍陰月坐在那水天之上。
陰世的月不比陽世的月,陰世的水也不比陽世裡的水,如果說陽世天地裡的湖水還有可能會折射銀白月光,將水麵上的一切照耀得通透明淨的話,那麼這樣的境況就絕對不會出現在陰世天地裡。
就如此刻,在銀魚魚群的眼中,孟彰的麵容便是儘數隱沒在黑暗之中。
但魚群之中,沒有一條銀魚畏怯。
因為孟彰的那雙眼睛。
它們能感覺得到,落在它們身上的孟彰的目光平靜而柔和,帶著真實不虛的友善與親近。
然而,在這樣一雙眼睛的深處,在孟彰一身運數的最中央,卻又沉著一抹豔紅。
那比血豔、比淚重的紅鎮壓在運數的根源,任外間的狂風暴雨在運數的表麵掀起一陣陣風浪,甚至將這些風浪疊加成巨浪,真正的運數卻始終穩如泰山。
為首的那尾銀魚定睛看了看孟彰的運數半餉,又回轉目光,細看著孟彰的眼。
……這人,他自己好像不知道內情?但他又說,這都是正常的反應,讓它們不用擔心?
所以,這到底是正常的,還是不正常的?而這人,他到底是知道的,還是不知道的?
銀魚愁了半日,沒想出個結果來。
那邊廂白蓮蓮台上的孟彰卻不知道它的煩惱,又撥弄了一下手中的湖水後,就將雙手從湖裡收回。
“好了,你們自個兒修行去吧,我這邊也得專心了。”他道,“今日發生的事情有點多,我需要整理一下,就不陪你們了。”
為首的那尾銀魚聽著孟彰的話,感受著孟彰話語裡的情緒,在湖水裡衝孟彰一個甩尾算做點頭答應,便自個兒回到魚群中去了。
管它實情到底是怎樣的,它不想了。這人自己心裡總該是有數的。哪怕情況最後真的超出了這人的料想之中,這人該也是能夠收拾場麵的才對。
它想那麼多乾什麼,平白空耗心思。
到時候如果情況再有變,它們看著幫一把就是了,沒那麼多的事情。
銀魚離開以前最後投過來的那一眼讓孟彰愣了愣,他似乎察覺到了什麼,又似乎沒有。
少頃後,孟彰自己笑著搖搖頭,將那些雜念儘數放下,心神收斂彙聚,懸停在一方夢境世界上空。
這方夢境世界說繁榮也繁榮,畢竟立在那夢境世界正中央的,不是旁的,而是一座巍峨雄偉的帝城。
但它要說荒涼也確實荒涼,因為在這方夢境世界之中,除了那一座帝城的建築以外,壓根就沒有一個生靈存在。
它是一座真真正正的空城,也是一方徹徹底底的無靈世界。
可是孟彰特意將它從那方已經被童子學諸位生員所共掌的夢境世界中複製出來,自然也是有他自己的理由的。
孟彰的心神自上而下地俯瞰這一方夢境世界。
在他的視野裡,這方沒有任何生靈顯化存在的夢境世界其實並不死寂,它其實活潑靈動得讓知情的人咋舌。
思想與思想碰撞,人文與人文交征。
幾乎是每時每刻,都有一條時空支流在那碰撞和交征中開辟,又在下一刻的對撞中乾涸。
孟彰看得目眩神迷的同時,也深知這一條條開辟乾涸的時空支流,都是這方天地可能會演變的未來。
現下這些時空支流所以會是如今這樣不斷在生滅中輪替,亦不過是因為這方天地的局勢還沒有真正安定下來而已。
所有有資格對這方天地的未來造成影響,乾涉未來變化的勢力,要不都在蟄伏,要不乾脆就沒有出現在這裡。
然而,哪怕就隻是眼前的這些時空支流變化,也已經足夠孟彰消化很長一段時間了。
孟彰再迷醉也似地看得這方夢境世界一眼,忽然閉上眼睛,張嘴慢慢一吸。
那方既繁榮也空寂的夢境世界便化作一枚種子,隨著陡然席卷的無形氣流一同,向著孟彰那邊飛去,最後被孟彰一口吞入腹中。
孟彰滿足地發出一聲飽嗝,順著那從靈魂更深處升騰而起的睡意沉沉睡了過去。
然而,就是在這無夢也無憂的沉睡中,孟彰的的夢道道中正在一點點地汲取各處夢境氣機,緩慢而堅定地凝實,為那最為契合孟彰的道基軋入一方方基石。
月下湖修行夢境、酆都夢境、夢湖夢境銀龍夢境……
一方又一方的夢境世界在孟彰的夢境道種處顯化痕跡,又快速崩解融入夢境道種之中。
孟彰睡得更香了。
同樣的夜,同樣的陰世天地,孟彰能有一夜好眠,不代表旁的人也有。尤其是那些總有事情壓在心頭的,更是如此。
就譬如,哪怕一直到夜深,也在等待著孟彰回應的楊童。
楊童支楞著精神等到了天明時分,也還是沒等到孟彰那邊廂的回應。
他暗下搖搖頭,卻沒有多說什麼,自個兒站起身來,活動活動那乾坐著等了幾乎一夜的魂體。
“該得好好收拾一下才是,今日可能會比較忙……”
楊童這樣暗下念叨著的時候,完全沒有想過真的被他說中了。
所以當他看著負責總領他們的內監站到他麵前,將他和旁的幾個小鬼童招到一旁說話的時候,他仍然有些愣怔。
那內監一時沒急著說話,隻用他那雙明明還帶著稚氣卻非得學人端正持重模樣的眼一個個地看著楊童這五個人。
楊童將頭低下去,規矩地不直視那內監的眼。
小內監滿意地點了點頭,終於開口說話。
“這段時日,你們的表現,諸位公公與我,也都看在眼裡了。”
“想知道你們在我及諸位公公眼裡,是怎樣的一個印象嗎?”
小內監話語裡的誘導與暗示楊童聽得很是清楚。他甚至還敢保證,能聽懂這話、摸透小內監用意的,在他們五人中絕不是少數。
小內監自個兒顯然也清楚,他冷哼一聲。
“不忠不誠,各有心思。”
楊童等人全都不哼聲,低頭靜聽著。
如果說最開始時候,他們還存了一點僥幸,覺得或許可以瞞過其他人的話,那麼隨著時間一點點流逝,他們漸漸了解這裡的人事和運轉之後,他們就不那樣的天真了。
“倘若全依我的意思,就你們這一個個的,都彆想在我們這裡繼續待著,趁早哪兒來的打哪兒回去。”
小內監的聲音森冷得直刺人骨。如果那言語中的刀鋒能化為實體,楊童這幾人怕是全都被刺了個通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