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靈被噎了一下,竟不知道該說些什麼。
明宸將目光從王紳那三人處收了回來,抬手理了理袖角後,也從側旁的案桌處拿過一本書典來翻開,擺放在麵前慢慢看著。
林靈不敢輕易招惹李睦,但對明宸卻是沒有那種若有似無的忌憚感覺的。
明宸這邊一有動作,她的目光便即轉了過去。那無形卻有質的目光沉沉壓在明宸身上,竟讓他覺出些許不自在來。
“是也好,不是也罷,”明宸隻得開口道,“隻要我們不甘願一直困守山野,就總要經過這一遭的。”
林靈默然,但眼底深處卻有豔紅的火光飄蕩。
那不是畏懼,那是戰意。
她笑了起來。
“明師兄說得很對,是師妹我沒想周全。”她先是說道一句,然後又轉了身,對那邊廂仍舊坐得穩當的李睦低頭作禮。
“也多謝李師兄提點。”
李睦隨意點頭,似乎壓根就沒有將事情放在心上。
但就在明宸與林靈兩人各自開始專注手上事情時候,有話語從李睦那邊傳過來。
“我等三清雖為一體,但彼此之間門也仍有各有分彆。師弟、師妹心下該早有思量才是。”
明宸、林靈兩人默然半餉,又各各對李睦致謝。
“多謝師兄提點。”
明宸、林靈兩人是真的沉靜了下來。
這一處童子學學舍裡,或許彆有暗流,但在明麵上,卻又跟往常時候沒有什麼不同。
這童子學學舍裡的各位小郎君小女郎都是眼明心亮的聰明人,自然不過錯過那些許的暗湧。
於是整個學舍裡的氛圍又奇異了幾分。
孟彰從外頭進來,見得學舍裡這副情狀,也沒有任何異樣,仍是同往常一樣,穿行過這些小郎君小女郎們,在自己的案席處落座。
說來,孟彰每日裡出現在童子學學舍的時間門算是比較遲的了,每每他坐下沒多久,時間門就差不多到學舍正式開始上課的時候。
這次也不例外,孟彰才剛做好準備,授課先生的身影就出現在了學舍門邊。
“上一次,我們學的是《尚書》第七篇,今日,我們往下繼續,講《尚書》第八篇。你等且將書典取出,先隨我誦讀……”
孟彰認真聽著,沒有去查看隨身小陰域裡收著的那個小海螺,儘管那邊廂不斷有動靜傳來。
一直到授講的先生宣布休憩,他才將一縷神念分落到那枚小海螺中,去聽那小海螺裡收錄的話語。
東宮符令?一個名為“東宮”的……組織?
孟彰查看著楊三童分送過來的信息,少頃後閉了閉眼睛。
司馬慎不會一直安分他是知道的,但他也沒想到,沉寂了這一小段時日的司馬慎會這麼快就另有動作。
但孟彰仔細思量片刻,還是搖了搖頭。
作為大晉陰世皇庭的東宮太子殿下,司馬慎的家底確實不薄,但他是早夭,且活著的時候也沒有封地支撐,落到陰世以後固然承了東宮太子的名位,卻終究是沒有屬於他自己的封地。
沒有封地的小皇子,宮殿中的庫存,一件件儘都是由長輩賜予。
或許司馬慎很得司馬氏那幾位皇帝看重,日常裡多有賞賜,但終究是無根之水。
而且很明顯,接下來相當長的一段時間門裡,司馬慎的這種狀況都不會有任何的改變。
想要憑借這些全部由他人賞賜所積攢下來的家底,給自己供養出一個組織來……
恕他直言,小打小鬨或許是可以,但要想將這個組織真正地鋪展開來,卻沒有那麼容易。
除了家底財力這個原因以外,司馬氏族中的那些封王,也不可能會放任司馬慎擴張自己的力量。
根基虛浮,本身就桎梏著他的發展,更何況在發展的空間門上,他也要處處遭遇限製和打壓。就這樣的情況,那“東宮”要怎麼發展起來?
再者,有了一個“東宮”,難道就不會出現一個“齊國”、一個“楚國”、一個“趙國”?
沒有幾個人是真的蠢笨。
“東宮”的好處隻要長了眼睛的人都能看得明白。就算一時半會兒沒能下定決心跟上腳步,在多觀望些時日以後,也不會有人甘願忽視這樣一個組織所帶來的好處。
隻要那些司馬氏的封王開始將這一個個屬於他們的組織鋪展開來,有著封地支撐、有著支係親眷全力配合的他們,怕是輕易就會將司馬慎這邊的“東宮”進展甩在身後。
畢竟,相比起司馬氏的各支封王來,司馬慎這位東宮太子的限製更多,也更嚴密。
但問題又來了。
將“東宮”鋪設開來的這些弊端,司馬慎自己難道就看不出來嗎?
怎麼可能!司馬慎他並不真的愚鈍到無可救藥。
那他又為的什麼,在明知道自己的動作和布置可能會壯大對手的優勢和根基,還要將這樣一個“東宮”組織,將這些布置給拿出來呢?
孟彰思量一陣,將目光停在了高原宮上。
陰世帝都洛陽那內宮宮城裡,高原宮的主人不是彆個,正是這一方世界大晉皇庭的高祖宣皇帝司馬懿。
司馬慎的真正目標,孟彰有些恍然,不是那些會被收攏在“東宮”組織之下的人手,而是司馬懿。
他在向司馬懿展示自己的手段、胸襟和能力。
他在為他自己、為他們這一支脈,爭取司馬懿的支持。
孟彰回過神來,在那快速的衡量中得到了結果。
這確實是一個不錯的手筆。
司馬懿乃是大晉皇庭的高祖皇帝,他對於大晉皇庭的影響力,遠勝於司馬氏的曆任皇帝。再者,便是撇卡了司馬懿的這份影響力,單論司馬懿的手段,也足夠讓他心驚膽顫,忌憚無比。
孟彰閉了眼睛,任由一幕幕光影在他眼前的黑暗中快速閃過。
那一幕幕光影,並不是這方世界又或者是什麼地方什麼時候發生過的事情,而僅僅隻是孟彰以所有彙聚在他手上的信息為憑依所推演出來的一個個可能。
在某一個刹那,孟彰似乎變化做了此刻跟隨在司馬簷身側學習處理政務的司馬慎。
司馬慎的心願成了孟彰的心願;司馬慎的習慣成了孟彰的習慣;司馬慎的性情也變成了孟彰的性情……
於是,在那幾乎變作了另一個人的片刻時間門裡,一個問題浮上了孟彰的心頭。
——大晉司馬氏的八王之亂,到底能不能被消滅在萌芽狀態之中?
這一個問題不過是閃爍片刻,答案也就跟著顯現了出來。
那是一個……似是在意料之外,又似是在情理之中的答案。
能。
隻要處理得當,哪怕是當前這個時間門節點,司馬氏的封王之亂,還是可以被消弭在最開始的時候的。
司馬慎的父皇武帝司馬簷,將他在陽世天地裡那真正意義上的嫡長子推送到了皇位上以前,其實是做好了布置的。
司馬鐘的底細所有人都清楚,司馬簷又怎麼可能例外?他又不是真正的瘋魔了,覺得自家的江山穩如泰山不論如何胡鬨,這萬裡秀麗江山都隻屬於他們司馬氏,隻屬於他司馬簷這一支脈。
且看看陽世那邊廂朝廷內外的布置吧。
皇後賈氏至今無子,一身榮華隻仰仗司馬鐘,她隻要還想著自己的皇後尊位安穩,就得護持住司馬鐘的帝位。
而在同時,皇後賈氏也不是就完全沒有製肘的。
在後宮,有一個太後楊氏;在朝堂中樞,有攝政大臣,而這些攝政大臣中最權柄最重的那位宰執,他姓楊,是後宮那太後楊氏楊芷的生父。
皇後賈氏確實執掌了一部分朝政。但有太後楊氏在,天然就可以從名位上壓製皇後賈氏;有宰執楊國戚在,中樞朝廷那裡也不會讓皇後賈氏一家獨大。
內外彼此製衡,皇後賈氏尊榮有,權位也有,但想要完全踹開司馬鐘,卻是不能的。
等到司馬鐘的子嗣成長起來,那不論是皇後賈氏,還是太後楊氏,就都不足為慮。
不得不說,儘管這位武帝的安排比較無情,幾乎將人拿捏到極處,可他的布置確實周密。如果這中間門不出什麼岔子的話,大體事情該是能按著這個方向發展的。
然而,這一切到底是人算不如天算。
司馬簷什麼都盤算好了、安排好了,可他卻漏算了一個人。
司馬鐘的皇後賈氏,賈南風。
他漏算了她的瘋狂。
賈南風跳出了他的棋盤不說,還反手將他的棋盤給砸了個稀巴爛。
司馬氏各支封王確實因為司馬鐘的不足看到了他們爭龍奪位的希望,但真正讓這野心肆無忌憚地蔓延擴散的,其實還是皇後賈南風。
賈南風逼著他們點燃了那本來就快要燃燒起來的野心。
也所以,想要提前將司馬氏的這一場封王之亂給消弭去,那些封王確實需要打壓、限製,但陽世天地裡的那位皇後賈南風,也必須要得到安撫。
是的,沒錯,就是安撫,而不是懲戒。
因為那重生而來的司馬慎自己心裡該清楚,他們這一脈跟那皇後賈南風之間門,到底是怎樣的一筆孽債。
而不論是安撫皇後賈南風,還是要限製、鎮壓陽世天地裡的那幾支司馬氏封王,都需要調動司馬氏族中的力量。
這一切,又總是越不過司馬懿去。
孟彰將自己從司馬慎中解脫出來。
那一刹那間門,又有一個問題從他心頭浮起。
司馬慎……真能說服司馬懿,取得司馬懿的支持嗎?
同樣的,不需要孟彰多花費心思去盤算計較,相應的答案就轉出來了。
可以。
司馬慎再怎麼說,也是從後世歸來的重生者。作為重生者,他所擁有的信息差讓他天然占據一段優勢。
隻要司馬慎能利用好這些優勢,將司馬懿爭取過來,真不是什麼難事。哪怕時局留給他的時間門越來越少,司馬慎也仍舊握著勝算。
原因也很簡單,在司馬氏的各支血脈之中,司馬懿是最沒有偏向的那一位。
司馬懿不似司馬師,也不似司馬昭。
作為大晉皇庭的高祖宣皇帝,司馬懿真正想要的,是他們司馬氏一族的家業興旺、傳承萬代不絕。
至於那個坐在龍椅上的,到底是齊王司馬冏,還是司馬鐘一脈子嗣,對於司馬懿來說,壓根就沒有差彆。
孟彰睜開了眼睛,他往帝城那東宮的方向看去一眼。
司馬慎的動作以及布置、圖謀,到了這個時候,他基本算是摸清了。接下來,他需要考慮的是……
他要去阻攔司馬慎嗎?
孟彰沉吟少頃,自己搖了搖頭。
不,他不會。
司馬慎要壓下他們司馬氏一族的八王之亂就由得他去。這場亂戰固然是動搖了他們司馬氏一族的根基,迫使他們不得不同各世家望族妥協,但最受傷的,卻始終是這一方世界裡的百姓。
孟彰不在意司馬氏皇族到底是怎麼個承繼傳遞,也不關心司馬氏這個皇族同其他世家望族那暗鬥的勝負,真正讓他不忍的,是這天下無辜的黎庶。
很明顯,孟彰需要時間門,這天下的百姓也需要時間門。
心思既定,孟彰也不遲疑,他很快通過小海螺往楊三童那邊送去一句話。
楊三童覷見小海螺的動靜,不動聲色地尋了個空隙查看。
聽見小海螺裡傳過來的孟彰的話後,楊三童也愣了愣。
孟彰的答複很簡單也很熟悉。因為每一次楊三童將他們所收集到的信息往孟彰那邊廂遞送時候,得到的都是相似的答複。
明明這一次他遞送過去的信息很有些特彆,但孟彰卻似乎全無所覺,隻做平常……
楊三童拿著小海螺站了好半餉,最後搖搖頭,將那小海螺收了回去。
既然小郎君沒有特彆的吩咐,那便這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