甄先生默然站了一陣,吐出兩個字來:“捧殺……”
孟彰也就是一個初入學不到半年的小郎君,縱然確實拿出了一份驚為天人的策論來,在沒有任何結果可以論證這一份策論的高明之處以前,所有的誇耀、讚賞都會給人一種浮誇的感覺。
更重要的是,越是有人讚賞誇耀,這種浮誇意味就越發的濃重。
倘若真要是為了孟彰好,最優的處理辦法其實還是沉澱下來慢慢耕耘,等拿出了成果才真正地開始發力。而也唯有到了那個時候,所有的誇耀與盛讚才會有足夠的根基,才算是穩固。
孟廟無聲搖頭:“我又何嘗不知?但這事……”
“其中細節我方才也沒來得及聽阿彰細說,可看阿彰方才的樣子,峻陽宮裡的那位怕是已經處處周全了。他若沒有漏出明顯的痕跡,就算所有人心裡都知道他的用意,也不能指責他什麼。”
甄先生也覺得棘手。
在這件事情上,站在他們對麵的那位,可是峻陽宮裡的晉武帝司馬簷。人家的位格、名望和過往的赫赫戰績擺在那裡,他們這些處處落在下風的臣屬真有能反擊的餘地?
“為今之計,”甄先生猛地看定孟廟,說道,“我們也莫要想著反擊什麼的了,先自保吧。”
孟廟很是讚同地點頭,他問:“那我們現在是要去書房裡細說,還是去找人?”
甄先生比孟廟果斷,他隻略一沉吟便拿定了主意。
“且直接見人吧。”
甄先生站直身體,斂袖對孟廟端正一禮。
“事不宜遲,請廟郎君立即召集帝都洛陽裡各支孟氏族人主事人,令他們來府裡說話。我們已經來不及一個個地去見人了。”
“可以!”被甄先生的態度感染,孟廟也果斷了不少,他當即就招來管家,吩咐他遣人往散在帝都洛陽各個角落的孟府去。
甄先生見狀,心神也是穩了些,他又提醒孟廟道:“廟郎君,趁著各支孟氏主事人還沒有過來的這段空隙,你且先得好好想想該怎麼將事情跟他們分說明白才好。”
孟廟鄭重點頭,果真就將剩下招待各支孟氏主事人的事情托付給管家,自己跟甄先生一道商量著稍後的說辭。
“捧殺這樣的手段,除了外頭被誇大的讚賞和推崇以外,真正需要警惕的,還是我們自己。”
“隻要我們自己能穩住,不被那些過份的讚賞、推崇和好處衝昏了頭腦,事態就不會過分失控,我們還會有扭轉的餘地。”
孟廟連連點頭,對甄先生的判斷無比讚同:“先生說得很對,就是這樣。”
“而在這件事情裡,峻陽宮裡的那位武帝陛下主要針對的雖是彰小郎君,但安陽孟氏一族其實也沒能逃脫得去。所以要穩住的,不獨獨是彰小郎君,還有安陽孟氏一族。”
“彰小郎君那邊我是不擔心的,”說到這裡,甄先生在今日頭一次露出了些輕鬆的表情來,“真正需要注意的,其實還是孟氏族人。”
甄先生麵上眼底那一點輕鬆頃刻間門又被衝淡去,占據那空白的還是凝重與嚴肅。
“孟氏的族人……”他斟酌著,久久沒有將話說完,隻是拿目光一下下看向孟廟。
孟廟苦笑道:“我知道,孟氏族中……因為阿彰的緣故,族中其實就是窮人乍富的心態。”
他歎了口氣,又保證也似地道:“甄先生放心,阿祖和梧叔祖他們令我跟著阿彰從安陽郡中來到這帝都洛陽,就是為了防備這個的。我必不會讓孟氏族人在阿彰麵前蹦躂,給阿彰添麻煩的。”
甄先生笑了起來。
“廟郎君能狠下心來,是彰小郎君和安陽孟氏的幸事。”
孟廟苦笑搖頭:“我也就隻是能做這些事情了。”
而要是他連這些該他做、他能做的事情都給搞砸了的話,那也不必孟彰多說些什麼了,他自己在這帝都洛陽裡都待不下去。
孟廟和甄先生兩人在孟府裡商量著該怎麼在接下來的風浪中穩住孟氏的族人,坐在馬車正駛往太學的孟彰卻也不清閒。
就這麼一會兒的工夫罷了,他就已經在那個被取出來跟童子學學舍裡諸多小郎君小女郎一起學習輿圖相關知識的夢境世界裡,發現了一個又一個顯化出來的念頭。
這些念頭卻不是旁人,正是孟彰在童子學裡的那些同窗們。
從出身世家望族的王紳、謝禮、庾筱,到出身道門法脈的李睦、明宸、林靈等人,但凡背景很有些份量的小郎君小女郎們,俱都將一點念頭投遞到夢境世界裡,通過夢境世界聯絡孟彰。
孟彰心神在識海世界中高懸,隻分化出一點心念將那些來自各位同窗的念頭聚攏過來,一一閱讀過。
這些念頭雖然數量眾多且來曆不同,但其中的內容卻是大同小異。
“孟彰,你可是已經在去往學舍的路上了?你來的時候,須得做好心理準備,稍後峻陽宮裡會有內官排開儀仗往太學學府裡去求取你的那份卷宗。你……”
“……峻陽宮裡遣內官,會趕在晨早時候抵達太學學府,向學府求取你昨日裡上呈學府的那份卷宗。據說,是峻陽宮裡的那兩位帝後覺得卷宗上的章程很好,想要讓他們名下的所有皇莊都按著卷宗上的章程來處事呢。……”
“……峻陽宮那兩位帝後名下所有的皇莊……”
即便一切事情都還沒有正式發生,但隻看著這些來自各位同窗的念頭,孟彰卻已經有了一種風雨欲來的感覺。
半餉沉默後,孟彰忽然笑了起來。
他們想要捧殺是嗎?那就且看,誰個更能穩得住吧。
孟彰心神隻是微斂,隨後便有點點心念螢火也似地飄出,飛向那些來自童子學學舍各位小郎君小女郎的念頭之中。
“多謝提醒,我已經知道了。”
“謝謝提醒,我會小心的。”
“謝謝……”
得了回信的那些念頭一個個滅去,孟彰才將心神從那方夢境世界中收回,轉而去收取其他地方遞來的口信。有來自謝遠府上的,也有來自諸如青衣棋社這樣的地方的。
基本上與孟彰有過聯絡或者達成過基本同盟協定的各方,都給孟彰這邊遞了消息。
孟彰一一看過,客氣地給了回音,然後才取了紙筆來,直接在馬車裡就給謝遠寫信。
“勞你記掛,這事情我已經聽得消息了,會多謹慎的,且安心。近來帝都洛陽中怕是還會有些混亂,你若是沒什麼事情,這段時間門最好還是待在府上比較穩妥。……”
孟彰寫信時候,馬車正穿行過長街,於是又有那些紛紛的閒言談話從馬車車簾的空隙中傳了進來,落在孟彰的耳中。
“我聽說太學學府裡昨日裡出了一份策論,那策論寫得……嘖嘖嘖,太學學府裡所有的大先生都在上頭蓋了印章呢!”
“什麼策論這麼好,能讓太學學府裡所有的大先生都往上頭蓋章?”
“嘿嘿,原來這事兒你還不曾聽說過啊?那你這次消息可是太滯後了啊……”
“且莫要說廢話,快跟我說說那是什麼樣的策論,居然還能得到這麼多大先生的讚許?不是都說太學裡的大先生都很嚴格的麼?怎麼這次就不一樣了?你莫不是在誆騙我的吧?”
“嗬!誰會拿這樣的事來誆騙你!你愛信不信,不信便自己離開就是了,也莫要來懷疑我!”
“是我的錯,我的錯……我給你賠罪,來來來,喝茶,喝茶。”
“哼。這倒是還差不多……”
“所以,太學學府那裡,真個是出了這樣一篇厲害的策論?”
“自然是真的。”
“所以那那篇策論到底是說的什麼啊?”
“說的什麼啊?嘿嘿,不說怕是你怎麼都想不到……”
“嗯?那你說說,我們聽著。”
“嘿,那篇策論說的是……開發民力,啟蒙民智。”
“嘶!真的假的,居然說的是這個……”
“就是說的這個。真說起來,不說是你,就連我,初初聽說這篇策論內容的時候,也一樣不敢信。”
“這世道,真是一日日地在變化,變得你我這些閒人都快要看不清了。唉……”
“就是啊,居然連這般內容的策論都能夠得到太學學府裡所有大先生的讚許認同,甚至聽你的話,這消息還傳得沸沸揚揚的……”
“我都不懂了。”
“所以說你見得少。居然這就不懂了?那待你回頭再聽說另一件事的時候,你怕不是都要以為自己已經在自己的陰宅裡待得太久,外頭都滄海桑田了。”
“嗯?是什麼事情?”
“你單隻聽說太學學府裡各位大先生們全都在那篇策論上蓋章落印了,卻不知道這篇策論甚至還傳入了帝城裡頭,帝城裡峻陽宮那位陛下都看過了。”
“峻陽宮裡那位陛下……都看過了這一篇策論?”
“當然!”
“那,那位陛下看過策論以後,是什麼反應?莫不是,莫不是要發兵或者遣人去太學……”
“哈哈,你竟然是這樣想的?!”
“我這樣想怎麼了?!我這樣想有問題嗎?你且滿大街去問問,我這樣想有哪裡不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