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紳和庾筱的視線一時就又落在了謝禮的身上。
迎著兩位同窗的目光,謝禮神色不動,隻問:“就剩這麼一會兒的時間,我們也莫要按著什麼順序來了,就誰想到什麼說什麼,如何?”
王紳和庾筱對視得一眼,又各各看了看左右,默契地同時傳音道:“那你繼續。”
謝禮並不推托,很快就繼續了。
“就像我們先前所說的那樣,孟彰這一份卷宗的種種安排,事實上牽扯到了徭役。而徭役,該是由官府攤派,得由官府掌握在手中的一大職權。孟彰那策論,隻用一個組織民力處理鄉鎮困境的理由,就輕描淡寫地插手徭役這一項原本該屬於地方官府的職權中。”
“這件事……”謝禮笑了笑,似乎也覺得很是有趣,“其實分明已經是山野力量侵蝕地方官府職權了,可不論是地方官府,還是中樞朝堂,乃至內宮帝城裡的各位司馬氏先皇,卻是誰都不能開口說不。”
王紳、庾筱兩人聽得謝禮的話,也是露出了一點幽微的笑意。
“內宮帝城裡的那些司馬氏先皇並不是蠢人,”謝禮繼續道,“恰恰相反,他們都是頂頂的聰明人。可正因為他們聰明,正因為他們能看到這種對地方官府職權的侵蝕,他們也隻能看著,不能在明麵上多說些什麼。”
為什麼呢?很簡單,因為人心,因為利益,更因為現今朝野內外的局勢。
現如今這大晉朝野內外是什麼樣的局勢呢?
不論是陽世天地,還是陰世天地,這朝野內外的局勢都大差不差。
陽世天地裡大晉帝位不穩,司馬氏各支藩王都已經生出了心思,甚至已經在為他們的野心不斷籌謀布局了。
陽世天地局勢不穩,連帶撩撥了陰世天地裡各方的心思。
哪怕陰世天地這邊,大晉中樞朝堂名位穩定、傳承有序,也仍舊沒有辦法徹底鎮壓下那些蠢蠢欲動的野心。
帝城內宮裡那司馬氏各位先皇倒不是不能快刀斬亂麻,直接對陰世天地裡的各支司馬氏藩王動手,穩定時局、平息一切浮動的風浪。
他們當然可以做到。
司馬氏那幾位先皇能對自家血親下得了這份狠手,他們也有足夠的力量鎮壓司馬氏的那些藩王們。
但他們又很清楚,哪怕他們真的下了狠心調動力量清理門戶、修剪枝葉,對陽世天地的時局也隻能是有些影響,終究不能完全決定局勢的走向,讓一切風浪、野心平息下去。
陽世天地那邊才是真正的混亂起源。
陽世那邊的問題不能解決,陰世天地這邊殺得再多人、清理得再乾淨,也不能真正扭轉局勢。
更何況,野心這種東西,從來都是像野火一樣的,哪兒是隨隨便便就撲滅的呢?
何況,真就是他們鎮壓了司馬氏各支藩王那浮動的野心,就能把控得了局勢?
想得這樣美好,真以為大晉內外就全都是他們司馬氏一族的了?
可莫要忘了,司馬氏各支藩王所以能夠壯大,除了因為他們本就是司馬氏一族宗族的力量,早在當年司馬懿起家時候就隨同他的步步高升漸漸壯大,並不是司馬懿以及後來幾代司馬氏先皇想要削減就能夠削減得了以外,司馬懿以及後來的幾代司馬氏先皇本也是打著用司馬氏宗族力量壓製天下氏族這個主意的。
在天下氏族力量不曾被削減的當下,司馬懿以及後來的幾代司馬氏先皇又怎麼可能直接下狠手、簡單粗暴地自斷臂膀?
真要那樣做了,隻憑司馬懿以及幾代司馬氏先皇手中所掌握的力量……
嗬,他們要怎麼去壓住他們的心腹大患——天下氏族?
便是天下氏族能被他們花費心思、籌謀布局下鎮壓下去,維係住了那基本都穩定,可那些隱匿在各處的前朝力量呢?
就類似前些時候才從殷墟裡走出來的那位末代商王一樣的力量,他們又要怎麼應對、怎麼處理?
但凡司馬懿以及他們司馬氏那幾位先皇心思還清明著,就不可能不知道該怎麼處理才對。
反正他們從來能忍,再忍耐一次又如何?
而除了那些已經生出了野心的司馬氏各支藩王外,各處地方的望族也同樣不會放過這口被送到他們嘴邊來的肥肉。
誠然,在大晉各處地方郡縣裡,其實未必全是由司馬氏一族的力量所掌攝。或者說得更明白一些,司馬氏一族的力量,在很多地方郡縣上的影響力都未必能夠比得上紮根在當地的龐大望族。
事實上掌握著各處州郡、縣城的,有很多都是地方上的望族,而不是司馬氏。
司馬氏在那些地方,僅僅隻是名義上享有而已,並不能完全掌控。可即便如此,當孟彰這一份卷宗傳出,一個名正言順將原本被地方官府占有的職權讓渡到自己本家手上的機會擺放在各家地方望族麵前,他們又怎麼可能不動心?
自古以來,炎黃族群就很講究名位。
名正則言順。
司馬氏一族是以皇權統攝天下,哪怕他們實際上是與天下氏族共有這一片土地,隻要朝廷帝位還在他們司馬氏一族手上,他們就天然淩駕在天下氏族頭上。
這是天下氏族都得接受的事實。
王紳、謝禮和庾筱都是頂尖世族的兒郎,很明白天下氏族的心思。
早在魏晉交接的時候,名位的爭奪就已經有了結果。不論是主動還是被動,他們當時敗給了司馬氏,讓司馬氏占去了大位,那他們現在就隻能接受事實。
頂多,也就是在暗下裡和司馬氏的力量繼續交鋒就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