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數臉色更苦,他搖搖頭,說:“不是。”
島靈先是暗暗鬆了口氣,然後又是皺眉。
如果不是兄弟鬩於牆,那為什麼陳數會淪落到這般境地,而且看他現在的樣子,似乎還不太打算為自己討債?
“是意外和因果報應?”孟彰忽然開口道。
他的話一時為他吸引了這片長山學社島嶼核心之地所有人的注意。
這話說來其實也不對,即便自陳數醒來以後,孟彰基本沒怎麼說話,也仍舊有目光時時分落到他的身上,留心著他的態度。
如今不過是讓李睦這些人能夠更光明正大而已。
陳數驚訝地看著他。
孟彰便道:“能讓你認了眼下事實的,大概也就這幾個原因了。”
什麼原因?理虧啊。而且陳數還是理虧的那個。
李睦、明宸、林靈和島靈也都想到了其中的關竅,他們紛紛轉了目光看向陳數。
陳數點點頭,又搖搖頭。
“造孽的並不是我,消受了其中好處的也不是我,但我確實……”他道,“心中有愧。”
島靈眉頭皺得更緊:“到底是怎麼回事?!”
陳數道:“我陳氏雖然比不上同在穎川的庾氏昌盛,但底蘊也是深厚,更傳承有序,也算是潁川望族。”
“族中原本無事,安定平常,但近些年來,朝廷內外各有風波,隱隱生出亂象,我們陳氏一族也多少有些不安,便開始著手準備應對手段。”
“初時,陳氏族中還想著是不是要分散支係以求更多存活的可能,他們也是這樣準備的。但後來……”
說到這裡,陳數頓了一頓,抬眼望向孟彰,忽然問道:“敢問閣下可是安陽孟氏的那位孟彰小郎君?”
孟彰不點頭也不搖頭,隻看著他道:“你果然知道我。”
陳數就笑:“我當然知道你。你的畫像可是傳遍了各個望族,像我們這個年齡段的小郎君,又豈能沒有見過你的畫像、聽說過你的事情?”
孟彰臉色有點奇怪。
李睦、明宸和林靈三人也都必須要按耐住才能保持基本的平和。
輕咳一聲,林靈插口問道:“這個……”
“據我所知,孟同窗在生的時候長年臥床,少有離開自家府邸的時候,而且他早早夭折,在陽世裡聲名尤其不顯,應該也沒有多少人注意到當時的他才是。你們這畫像,又是從哪裡來的?”
陳數小心地看向孟彰。
孟彰道:“事實上,我對這個問題的答案也很好奇。”
陳數這才道:“孟彰小郎君在生時確實很少外出,但這不代表就沒有外人見過他。而且孟郎君在進入陰世以後,聲勢十分浩大,自然更惹人關注。”
明宸點了點頭,有些明白了。
“所以,流到你們手上的孟同窗的畫像,有一些是他在生之時旁人給他畫的畫像,但這部分的數量比較稀少。”
陳數在孟彰的目光下倔強地強調:“是很少。”
李睦也點頭:“就是說,你們手上的那些畫像,還是從陰世這邊流過去的?”
陳數扯著嘴角笑道:“對,這部分的畫像占了絕大多數。”
李睦、明宸等人都看向了孟彰。
孟彰卻是已經平靜下來了。
他自己開口道:“我在這邊修行、生活皆是尋常,見過我的人太多了,要留下我的畫像和影像並不如何為難。”
略停了一停,他又看著李睦、明宸和林靈三人道:“莫說是我,就是你們三位的畫像,他們大抵也是有的。”
李睦、明宸和林靈聞言,都轉了目光看向陳數。
陳數倔強地點了點頭。
李睦就歎了一聲,道:“我也還真不知道,是該讚你們這些高門世族準備細致,還是想得太多了呢?”
孟彰不答話,但陳數就有點忍耐不住了。
“這都是為了以防萬一。”他道,“不讓家族裡的後輩都認清人,又怎麼知道會不會在哪一天因為某些小事冒犯了招惹不得的人呢?”
“若那惡果能讓他自己擔著倒也罷了,怕就怕會連累到整個家族。”
明宸還是搖頭,評價似地道:“太膽小了。”
陳數嘴唇動了動,到底沒有多加辯駁。
明宸可是出身元始道的啊。
仍然是林靈在催促:“彆再繼續往外扯了,快說回正事。”
陳數才剛鮮活起來的臉色一下子黯淡下去,但他也沒有拒絕。
“閣下的橫空出世,讓我們陳氏以及更多更多的家族,都生出了另一個思路。”
李睦眯了眯眼,問道:“給家族培養出內能蔭蔽家族、外能鎮壓諸豪的天驕?”
陳數點頭,應道:“是。”
明宸也皺眉:“天驕素來難得,除了各方的培養以外,還需要有相應的、超脫凡俗的資質,可不是想培養就能培養出來的。”
陳數臉色越發苦澀。
打量著他的表情,李睦、明宸、林靈以及島靈也是越發的凝重。
林靈近乎嗬斥一樣地問道:“你們難不成是想要人為製造天驕?!”
陳數慢慢地點了點頭。
“不可能的!”明宸當即開口否定這種妄想,“事情辦不成的,你們瘋了。”
這些人絕對是瘋了!
林靈也道:“你們想要自己製造出無雙的天驕來,怕不止是為了在亂世之中自保吧?”
陳數緊抿著唇,不知該如何為自家家族辯白。
片刻後,他自己就先顯出了頹喪。
就算有話能辯白又怎麼樣,莫要說是李睦、明宸、林靈和孟彰等人,他自己聽了也不會信吧。
既然如此,那還說什麼呢?
“是,”他隻能點頭,“我們都還想更進一步。”
陳數的目光看向了孟彰:“即便我們陳氏一族裡沒有什麼人的資質能比得上孟郎君,但我們潁川陳氏也真不比你們安陽孟氏差。”
為什麼你們安陽孟氏能借著你暢想未來,而他們這些不輸於安陽孟氏的家族卻要為自己家族、子弟的未來整日戰戰兢兢呢?
陳數低垂著眉眼:“我們不甘心。”
孟彰仔細看著他,忽然道:“潁川陳氏不甘心,你也不甘心,但是比起因不甘而怨憤更為此做下孽債的潁川陳氏,你卻是更願意自己努力去縮短跟我的距離……”
“我認可你的追逐。”孟彰伸出手去,虛虛點向陳數的眉心。
若不然呢?陳數隻是一個垂髫小郎君而已,在潁川陳氏裡實在沒有多少份量。就算潁川陳氏早下無邊孽債,單憑他自己也阻止不了,隻能同家族共沉淪……
從這個方麵出發的話,陳數的夭折說不得還是一件好事。
陳數隻覺額前一點溫涼拂過,須臾又消隱無蹤。
他下意識地抬起手來,輕撫著自己眉心的位置。
孟彰卻又問道:“所以,潁川陳氏又做了什麼?”
“潁川陳氏……”陳數猶豫一陣,終於說道,“諸位見了我先前的模樣,大抵也猜到些了吧。”
李睦、明宸和林靈的臉都是木的,好半餉沒有說話。
然而,陳數還在道:“不錯,就是你們想的那樣。抽取旁人的本源貫注陳氏一族族中選定的小郎君,幫助他們截留、吸納、消化這些外來的本源以補足自身,不斷提升他們的資質。”
“亦即是,”就連陳數的聲音都低了低,“以人養人。”
李睦、明宸和林靈仍然沒有半個字說出,就連他們自己,也不太能分辨他們此刻的心情。
若說如何義憤填膺,不至於。
畢竟在亂戰、災禍之中,也少不了菜人的存在,少了同類相食的事。如今潁川陳氏一族也就是從其他人身上抽取本源貫注他們自家小郎君身上而已,跟菜人、跟同類相食本質上也沒有什麼區彆。
可即便心裡明白,這些小郎君、小女郎的心仍然堵得慌。
何至於如此。
何至於如此啊!
還是孟彰的話打破了這次的沉默:“看來,他們這是從我身上得來的靈感啊……”
李睦、明宸和林靈三人眨了眨眼睛,才理解了孟彰的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