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方有情,一方有義。
崔相抬眼,淡淡一瞥之後又收回了目光,她生得不像她母親,經曆上倒是像的,多災多難。
“那就通融一下,讓她進去一趟吧。”
謝相微微一愣,這顯然不合規矩,但是規矩嘛,既然崔相開了這個口,這個順水人情總是要做的,事後便是皇帝知道了也不可能為了這個小事說什麼,遂他笑笑道:“君子有成人之美。”
浩浩蕩蕩一群人出來,江嘉魚自然不會看不見。她這次過來是想撞撞運氣看,不奢望能進去探視,隻求能送些東西進去,然而碰了壁,‘鈔能力’也不好使。
正當她灰心喪氣,準備離開,不妨天降救星。雖然隔了一段距離,但是她聽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
江嘉魚試探著往門口走了兩步,果然守衛在門口的羽林軍沒有再做主攔截姿態,由著江嘉魚拾級而上,走到門簷下,朝著謝相和崔相福了一福:“多謝兩位相爺。”
謝相隻笑笑,沒言語。林予禮是崔相的土地兼內侄婿,說來和江氏女是拐著彎的親戚,理當他為主。
崔相神色溫和又平靜:“進去吧,彆太久。”
有了這句肯定的話,江嘉魚心下大定,再次福身致謝後,往侯府內走去。
*
這座府邸,她來過好幾次。留侯夫妻皆是喜靜之人,府內又人口稀少隻有一家三口,便沒有那麼多的仆役,所以總是顯得空蕩蕩。此刻卻是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隨處可見持刀而立的禦林軍,彌漫著肅殺之氣。
管家認出江嘉魚驚了一瞬,低聲道:“郡主怎麼來了?”
語氣沉沉的,似乎有些喟歎一般。
江嘉魚牽了牽嘴角:“我來看看侯爺和公主。”
管家心下回暖,世態炎涼,人情冷暖,難得她還願意往上湊:“您稍等,老奴進去通傳一聲。”
不一會兒,老管家出來讓江嘉魚進去,留侯正醒著,南陽長公主也在寢房內。
屋子裡飄蕩著濃烈的中藥味,熏得人心頭沉甸甸的。恍惚之間,江嘉魚又想起了混亂的那一天,尖叫,鮮血,屍體……從此以後,一切都亂了套。
留侯靠坐在床上,目光溫和地望著江嘉魚,一如當初。
人卻不是當初那個模樣了,麵色蒼白中透著沉沉暮氣,整個眼窩臉頰都凹陷進去,顯而易見的病骨支離。一生榮馬功勞,卻晚節不保,病在身上也痛在心上。
南陽長公主坐在床邊的羅漢床上,渾身上下都透著一股蕭條的蒼老衰敗,就像是寒冬裡的枯樹,了無生機。
見到江嘉魚,南陽長公主眼神微微動了下,又繞了回去,繼續盯著案幾上的熏香看,目光卻是空的。
“你這孩子,不該來的。”留侯沙啞虛弱的聲音響起。
眼望著憔悴的留侯,一時之間,江嘉魚竟不知道說什麼才好,此時此刻,其實說什麼都是多餘的,能說的都是多餘的,真正想說的都是不能說的,屋裡屋外到處都是耳朵。
“侯爺彆擔心我,我在門口遇上崔相和謝相了,他們允我進來的。”
有這二人擔保,想來沒有大礙。留侯略略放心,低低咳嗽了兩聲:“都這樣了,難為你這個節骨眼上還過來,倒是連累你了。”
不幸中的萬幸,沒有完婚,她到底是江氏遺孤,林家又有崔李兩大世家的背景。想來皇帝不至於株連到她身上,隻是風言風語的難免,終究是對不住她了。
江嘉魚聽得心裡酸酸的:“侯爺何必說這個,我人微言輕時,您不曾挑剔過我。”認真說起來,以她當時情況,公孫煜屬於高攀的,可留侯沒有任何嫌棄,更是自降身份來安她的心。
留侯點了點頭,眉眼間的神色更加溫和,他看了看形容憔悴的江嘉魚,虛弱地抬起手:“好孩子,瘦了不少,過來讓我看看。”
江嘉魚連忙起身,走到床頭。在留侯的示意下,微微傾身靠過去。
留侯的聲音低低,幾不可聞:“彆擔心,他好好的,你也要好好的,好好的過自己的日子。”
公孫煜如今在外頭,其實隻要他不自投羅網,朝廷就算是發布了海捕文書,也拿他沒辦法。隻是落到這幅局麵,兩個孩子注定是有緣無分了,可惜了。
江嘉魚願意相信,之前她聽南陽長公主說過,她已經安排好公孫煜。其實她很想問問關於公孫煜的近況,知道隔牆有耳,艱難忍住了。隻要人好好的,其他就都不重要。
離開時,江嘉魚的腳步比來時輕鬆不少。
她走後,南陽長公主慢慢挪到床邊,端起老管家送來的藥:“該喝藥了。”
就著南陽長公主的手,留侯吃了藥,緩緩道:“你怎麼不和那孩子說兩句話,以後該是沒機會了。”
南陽長公主牽了牽嘴角:“沒什麼可說的了,要不是我,也不至於讓她和阿煜……”停頓了下,她搖了搖頭。
說不上後悔不後悔,在下決定之前,她便知道一旦失敗的結果,眼前這結果,已經比她設想的最壞的結果好了許多,阿煜保住了,起碼性命保住了。
留侯靜靜望著南陽長公主,事已至此,那些話多說無益,他已經走到生命的儘頭,而南陽也活不成了。
他們都在等,外麵的人也在等,等著他病故,等著南陽隨他而去,如此便少了許多麻煩。
自己這身體,倒是病得恰到好處了,免了許許多多的麻煩。
倒也算是不錯的下場了,比起戰死沙場的老夥計們,自己這勉強也算得上壽終正寢了。至於那些身前身後名,倒是無所謂,人都死了,誰還在乎名聲。
留侯無所謂地笑了笑,對南陽長公主道:“累了,我睡一會兒。”
這一睡,就是兩天,整個人都昏昏沉沉的,隻能灌一些參湯進去。幾位太醫都是搖頭,讓開始準備後事,到了第三天,人突然就醒了過來。
“想想我這一輩子,受過罪也享過福,從一個無父無母的孤兒到封候拜將,不算白活了。可人要真有下輩子,我更想當個普通人,托生在太平盛世裡,普普通通的農戶之家,父母雙全,幾畝薄田,”留侯歎息著道,“娶妻,生兒育女,平平淡淡到老,這樣的日子,想來應該也彆有一番滋味。”
南陽長公主怔怔望著眼皮慢慢合上的留侯,眼淚猝不及防的滾落下來,哽咽著道:“你做個農夫,我做你的農婦,可好?”
留侯嘴角彎起一個弧度,又悠然散開。
恍惚之間,南陽長公主彷佛看見了一縷輕煙,從留侯身上輕輕溢出,盤旋離去。
“阿良。”她的聲音又輕又平靜,似乎是怕驚擾了人。
等了片刻,沒有等來回應,南陽長公主拉起留侯枯瘦如柴的手,徐徐道:“說好了的。”
“公主。”老管家不敢置信地叫了一聲。
南陽長公主平靜道:“你下去準備吧,我陪他單獨待一會兒。”
老管家難掩悲痛,不放心地望著平靜到出奇的南陽長公主,驟然之間,似乎想明白了什麼,一張臉頃刻間慘白到底,聲音都顫了顫:“公主。”
“你得穩住,後麵的事還得你來辦。”
老管家紅了眼眶。
南陽長公主淡漠道:“你去準備吧。”
老管家艱難離開,帶走了屋子裡所有伺候的人,最後還把門合上。
南陽長公主凝視著留侯恬靜的麵容:“你本不該落到這麼個結局的,是我對不你,下輩子,你還是彆遇上我了。”
說完,她自己笑了下,又苦又澀。
吃力地扶著留侯平躺在床上,又為他掖好被角。
南陽長公主喝了一口茶之後,合衣躺在床上,臉色突然扭曲,像是在承受著巨大的痛苦,眼底卻透出幾分解脫的笑意,最終定格。
隻求生生世世,莫再在帝王家。
*
公孫煜一直都記得那是一個很尋常的上午,秋高氣爽。他無法回京向阿娘拜壽,隻好朝著都城的方向磕了三個頭。
起來後嘀嘀咕咕說了一通小話,對皇帝很是有些抱怨。明明最近沒有民亂,可皇帝就是不讓他們回都城,分明是等著下一波民亂,省得來回調度。
政策上沒毛病,有毛病是皇帝,明知道外頭民亂四起,也不知道收斂些,還在橫征暴斂,逼得百姓不得不反。
嘀咕累了,自幼陪伴他長大的護衛流風端給他一杯茶,公孫煜還記得那是武夷大紅袍。
這茶還是阿娘寄來的,其實他懂什麼茶呢,這麼好的茶給他喝也是牛嚼牡丹,遂他把大半送給了軍中幾位老將領。
出門在外這大半年,他也慢慢學會了人情世故。
大口喝下那杯熱茶,倏爾眩暈在腦中炸開,公孫煜看向流風,見他神色平靜,整個人如墜冰窖。
流風給的茶有問題!
為什麼?
是亂民還是當地世家大族?
亦或者是朝廷?
沒等他想明白,公孫煜已經在霸道的藥效下昏了過去。
人多是如此,千防萬防,卻不會防身邊信賴的人,不然活得多累啊,然後在猝不及防中為信賴之人所傷。
待公孫煜醒來已經是隔天的傍晚,秋夜的寒風撲棱棱刮過屋簷樹木,帶來各色各異的聲響,如同萬鬼嚎哭。
躺在床上的公孫煜試圖坐起來,卻發現自己渾身軟綿綿使不上力氣,他狠狠瞪著站在床頭的流風,咬牙切齒:“你到底在做什麼?”
神情凝重的流風跪了下去:“小侯爺。”他頓了頓,悲哀湧現,已經沒有留侯府。
“是公主下的令。”
各種陰謀論剛剛在心裡展開一個角的公孫煜懵在那裡,難以置信:“阿娘!?”
公孫煜臉色突變:“家裡出事了,是皇帝要對付阿耶了嗎?”
一時之間流風竟然不知從何說起,其實他也是昨日收到都城的飛鴿傳書之後才知道來龍去脈。事關滿門前程性命的秘密,南陽長公主怎麼可能提前告訴他。
在那之前,流風得到的命令隻是將公孫煜秘密帶出軍營保護起來,然後等待都城的消息。私下裡,流風也和公孫煜一樣的以為是皇帝終於忍不住動手了。
怎麼都想不到,竟然是南陽長公主和以常康郡主為首的蕭氏一黨決定先下手為強,趁著皇帝參加壽宴發動政|變。
然而——失敗了,常康郡主當場自刎。
流風不知道該怎麼說,伸手把都城傳來的兩封信遞給公孫煜。
第一封信上寫的是都城近況。
第二封信則是南陽長公主事前寫好的遺書,滿紙都是愧疚。
公孫煜頭暈目眩,彷佛三魂七魄都在爭先恐後地往外竄逃。
長姐會謀反作亂,他並不驚訝,蕭氏一黨和四皇子一黨積怨頗深,待四皇子上位得勢,誰能保證不清算舊賬。
可他真的想不到,阿娘會利用阿耶去幫長姐。阿娘一直都是不讚同長姐的,多番斥責長姐,甚至也說過蕭氏一族私心太重,掌權非社稷之福……
阿娘怎麼可能去幫長姐謀反呢?
所以之前種種都是騙人的,阿娘故意迷惑他和阿耶,才好麻痹他們,暗中假借阿耶的名義調兵。
“我要回都城!”
公孫煜壓下悲憤,目光直直盯著流風。
流風緩緩搖頭:“小侯爺,公孫家如今隻剩下您了。”
公孫煜厲聲:“我阿耶阿娘都在都城!”
這個節骨眼上,流風怎麼可能讓他回都城自投羅網。
流風苦勸:“您回去又能如何,對侯爺和公主而言,你好好的,才是他們最想要的。”
公孫煜抿緊了唇,一種悲哀油然而起。
就在不久之前,他還在盤算著到底什麼時候能回到都城,還想著再怎麼樣,過年總是能回去的吧。
到時候他要好好陪阿耶阿娘吃幾頓飯,要陪小魚……
眼眶猝不及防的紅了,他還有這樣的機會嗎?
徒然之間,公孫煜想到了獵鷹,京城出了這麼大事,他得趕緊給她傳個消息:“我的鷹呢?回來了嗎?”
流風搖了搖頭:“沒見到,應該是還沒回來。”
沒回來,而他已經離開軍營,自己都不知道身處何方,獵鷹還怎麼找得到他。公孫煜臉色更加慘白,有種風箏被剪斷了線的無依茫然。
之後幾天,公孫煜一直都處於軟綿綿的狀態之中,哪怕他向流風再三保證自己不會衝動,也無法動搖流風繼續給他灌藥的決心。
臨危受命,流風不敢掉以輕心,惟恐公孫煜想不開跑回都城自投羅網,徹底葬送了公孫家的希望。
七天之後,按照南陽長公主事前的安排,一行人風塵仆仆抵達河源,東張勻的大本營。
接頭人安頓好公孫煜之後,立刻傳信,不久之後,這座宅院便迎來了客人。
見到來人那一刹那,公孫煜瞳孔驟然緊縮。
“成君?!”公孫煜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六年的時間,並不足以改變一個少年的模樣。眼前這人分明是常康郡主的次子蕭成君,本該犧牲在永業六年的蕭成君!
永業六年,皇帝率領百萬大軍征伐高句麗,結果十去九不返。國力因此元氣大傷,皇帝天威墜地,在朝上的權利一落千丈,徹底受製於世家。
蕭成君便是出征的小將之一,當時年僅十八,噩耗傳來,阿娘還悲痛過度,以至於臥病休養了半年。
然而此刻,這個本該死在六年前的人,卻活生生地站在他麵前。
蕭成君扯了下嘴角,拱手作揖:“小舅舅,好久不見。”
公孫煜麵色寸寸緊繃,堂堂蕭氏嫡次子,明明活著卻要詐死,在外這六年,在謀劃什麼,這就是阿娘信中寫得後路嗎?
“都到這一步了,你是不是該把所有底牌都亮出來了。”
“我現在的名字叫張勻。”
這句話如同滾油鍋裡被灑下一瓢水,劈裡啪啦地炸開,炸得公孫煜目瞪口呆。他猜得到蕭成君是常康郡主藏在暗處的一步棋,肯定是一股不小勢力,但是真的猜不到這股勢力竟然會是‘東張勻西許廣’中的張勻。
公孫煜定了定心神,神色複雜:“長姐下的好大一盤棋。”
怪不得東張勻崛起的那麼快,有蕭氏人力物力在背後支持,自然是如虎添翼。而他當年無意中聽阿耶說過,論能力,蕭成君其實在他兄長蕭勉君之上,能在短短六年之內,即便背靠蕭氏能打下這樣的勢力,蕭成君的確能力不俗。
“然而終究是輸了一籌。”蕭成君苦笑了下。如若不然,常康郡主在京城取得勝利,他在外麵,兩邊暗中互為支援。要不了多久,這天下唾手可得,現如今卻是功敗垂成。
公孫煜臉頰徒然緊繃:“都城現在到底是什麼情況?”
連日來都在躲著追擊的人趕路,再也沒得到過來自於都城的消息。
蕭成君望了望公孫煜,眼底的血絲變得更深。
“外祖父於五日前病逝,次日,外祖母自縊,追隨外祖父而去。”
公孫煜如遭雷擊,整個神情空白。
“小舅舅,”蕭成君聲音含悲,“外祖父外祖母死的冤枉,是皇帝,是皇帝!”
良久之後,蕭成君聽到了撕心裂肺如同困獸一般的嚎哭。
蕭成君跟著悲不自勝,公孫煜失去了父母,他又何嘗不是,他失去的至親更多。
整個蕭氏都被判決了死刑,他試圖營救牢獄中的家人,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哪怕一敗塗地了,蕭氏在都城之中還有一股暗中的力量。
但是,都失敗了。朝廷明顯有所防備,人手都折了進去。也許是為了防止夜長夢多,就在前日,蕭氏滿門都被處斬,連垂髫孩童都沒有放過,包括身懷六甲的蕭璧君都被‘驚懼之下小產而亡’。
蕭氏一敗塗地,她的秘密也藏不住了,皇帝暴跳如雷,要不是為了皇室顏麵,都想把蕭璧君淩遲。
巨大的悲痛化作恨意,山呼海嘯湧來,蕭成君深深望著痛不欲生的公孫煜。
恨吧。
很皇帝。
恨朝廷。
越恨越好。
外祖母留下的前朝寶藏。
外祖父留下的私兵人脈。
讓我們一起顛覆了這個天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