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盲的代價(1 / 2)

於氏手底下整討了十五年生活的李桃花比李滿囤更恨於氏。

李滿囤好歹是個兒子, 而且還是李家三房長子。他在他娘陳氏死後,有他爺奶, 大伯、二伯以及老大哥族長看護, 日子並不算太離譜。

而李桃花,作為一個女孩子、一個賠錢貨,則打小就為於氏當粗使丫頭打罵使喚、接東接西––於氏自懷了李滿倉之後就把全家的衣服都丟給當時才四歲的李桃花洗。

當時李桃花還小。她一洗不乾淨衣裳就要挨打和餓飯。

於氏生了三個孩子,每個孩子差三歲, 故李桃花整洗了九年的尿布。

好容易,李桃花長到十二歲。此時最小的李杏花也不大尿褲子了,於氏又讓李桃花打豬草、煮豬食。她自己則霸著廚房和紡紗織布之類的輕巧活計, 而地裡的活,她再也不碰。

那些年, 若非有她哥李滿囤私下幫她做活, 然後又省了自己的窩頭給她,李桃花覺得自己一定撐不到成年。

李桃花一直懷疑這些年於氏之所以還留著她和她哥, 就是因為她兄妹兩個能乾活。不然, 於氏在她出門後不會忙著給她哥李滿囤張羅娶媳婦––於氏其實就是為了再尋個粗使丫頭回來伺候自己。

李桃花恨透了於氏, 連帶的也恨她爹李高地。她恨他爹對她不聞不問,由著於氏作踐。若非她哥李滿囤還住這兒,她才懶得熱臉來貼冷屁股,大老遠來受於氏的白眼呢!

現她爹和她晚娘自說自話地把她哥給分出去,她就得作為舅家人替她哥要個說法。

她等這天已經等很久了。

聞言李高地的臉當即就紅了。陳家是他正經嶽家。他分家,有於氏在他可以不告知於家,但他必須要請陳家舅爺來做公證––這次分家, 他不僅失了禮,而且還失了公道。

於氏更是為李桃花氣了個倒卯。那短命鬼陳氏都死三十年了偏還陰魂不散的留兩個討債鬼與她添堵。她恨自己當年不夠狠心,沒一把掐死李桃花這死丫頭,以致現在養虎為患,每每被她氣個半死。

於氏憤恨地看向李桃花。四目相對間,於氏看到李桃花恨不能往外噴火的兩個血紅眼珠,心裡陡然一沉。

當初說親,於氏突然想起李桃花雖說嫁妝不豐,但鄰村看上她乾活爽利的也是大有人在。偏她最後卻嫁了離娘家最遠的舅家。

於氏以為李桃花嫁舅家是怨恨自己,巴不得遠離自己,而這也正遂了她的心——她也不願每次逢年過節都招待回娘家的繼女。故而,她並沒有從中阻礙。

但現今看來,於氏忍不住後悔:當初她怎麼就豬油蒙了心同意把這死丫頭許給她舅家了呢?

如今這死丫頭以舅家的身份來插手家務。現她要怎麼應對?

李杏花看李桃花在直言責問了她爹後,又對她娘瞪眼,當即就站了出來。

“姐,”李杏花不悅地指責道:“你咋這樣跟爹說話呢?”

“爹可是長輩。再說爹分家咋啦?這家都是爹的。爹說咋分就咋分。”

“姐,你我都是出嫁女。難得回趟娘家都是為了看望父母。咱可不能無事生非。”

李杏花覺得自己說得很得體,很懇切,不想她姐李桃花壓根不買她賬。

“呸!”李桃花直接一口唾沫啐李杏花臉上:“我輪到你來教訓?”

“你忘了你小時尿的褲子都是誰給你洗的了?”

“我抓尿抓屎給你收拾這麼大,你以為你就出息了,會訓人了?”

“我告訴你,李杏花,你早著呢!”

說實話,在於氏多年積威之下,李桃花還真不敢上口就啐——她到底是個長輩。但罵個不知天高地厚的李杏花,李桃花則是理直氣壯、一點不怵。

罵人原就講究個氣勢。李桃花罵李杏花罵順了口,不覺氣勢全開。

李桃花目光緩緩過屋裡一乾人,冷笑道“你好好看看你娘,再看看你哥,你看他們,誰敢跟我嗆聲?”

“知道他們為啥不吭聲嗎?”

“因為這事兒就該我管!”

“李杏花,我告訴你。這個家,就你是出嫁女,沒資格管家裡的事。”

“而我,李桃花,和你不同。我是這李家三房正經舅家,陳家的長房大奶奶!”

“李家三房分家沒上門下帖子請我陳家人來做公親,就是沒理!”

“沒我陳家人點頭的分家,不算!”

“這道理,你不懂,沒關係。橫豎你說話也不算!”

“我這就去找李豐收,這李氏族長說去!”

“我得問問他,這李家啥時候有了分家分長房的規矩?”

“李豐收若是覺得我是女流,沒資格和他說道理,也行,我男人在呢!”

李桃花一扯陳龍:“他可是正經的陳家人。”

陳龍聽了李桃花的話才知道姑父家竟悄沒聲息的分了家,而且還是把長子表哥給分了出去,當即一拍桌子怒道:“對,我得問問李家族長這分家不去告訴舅家是哪裡的道理?”

“李族長若覺得我不夠分量,行,我這就回去拉了夠分量的族人來說理。”

“分家,這麼大的事兒,連個招呼都不打,這李家真是欺負我陳家無人了!”

李桃花、陳龍夫妻兩個拍桌子打板凳劈裡啪啦一通發作,直噴了李杏花一頭一臉的唾沫。

李杏花新年頭上受人教訓,心中委屈,眼淚當即就滾了下來。

於氏瞧見,心口開始犯疼。

現於氏終於知道她還是把分家想簡單了。依於氏原先所想,陳家窮不算還離得遠,這些年連一年三節的節禮都走動不起,又哪裡能管她家的閒事,替李滿囤出頭?

於氏沒想到陳家去年發了財然後又置了騾車。騾車快,李桃花來家一趟才一個半時辰。於氏相信陳龍說他要拉了陳氏一族的人來並不是誇口。

想到陳氏族人上門來找族長要說法的後果,於氏就不隻是心疼,她連頭都開始痛了——分家不找舅家來做公親,這說到哪裡都是沒理。

到那時,族長李豐收為了一族婚嫁以及氏族名聲一準拿她做筏說事兒——就和八月節李滿園送兩塊布給嶽家的,然後錯全在錢氏身上一樣。

於氏可不想成為錢氏第二。她拚命思索,思索到底有什麼法子能解了眼下這個局?

李高地做夢都沒想到有一天他會被女兒指著鼻子痛罵,偏他還隻能受著––自古女兒出了門,就是人家的人。現李桃花站陳家立場跟他要理,他還真是沒轍––他沒理啊!

“走!”越說越氣,陳龍當下拉李桃花道:“你帶我找李氏族長說理去!”

眼見陳龍、李桃花真要去找族長,一旁沉默的李滿囤方上前拉住了陳龍:“表弟,你先去我那兒坐坐,消消氣。”

“這家裡分家雖是我爹的意思,但分家文書上的手印是我自己按上去的。”

“我就當孝敬我爹了!”

自古”孝”字比天大。又說“子不言父過”。所以即便占理又如何?李滿囤無奈的想:難道當初分家,他就沒想過找舅家來評理嗎?

可真把人請來了,後續呢?他爹還在呢。他舅難道還能越過他爹去?既然越不過,那還不如不來。

不來,他舅家就一直占著理,他爹理虧,就低舅家一頭,往後行事就會有所顧忌;而來了,這個理就不值錢了——李滿囤可不願他爹拿兩三畝地就糊了他舅家的麵子,然後事後他後娘還能與人抱怨他和桃花不孝,說他兄妹為了幾畝地惘顧兩家情誼。

實在是得不償失。

現李滿囤日子過得正好,而他妹桃花的家業眼見也是起來了。故而李滿囤思前想後覺得還是維持現狀就好。

當下李滿囤避重就輕,張口閉口隻說自己的孝敬,絕口不接他爹看輕舅家的茬兒。

拉住陳龍,李滿囤回頭道:“爹,我請桃花和她女婿去我那裡坐坐!”

說著話,李滿囤連拉帶扯地把陳龍和李桃花帶出了屋。

旁觀了整出戲的紅棗心中恍然——原來這世雖說講究孝道,但分家也不全是她爺的一言堂。

她家在分家過程中也不是隻能做肉。她家也是有利益代理人的——她爹的舅家人。所有她爹不好跟她爺直言的話都可由她舅爺爺家人講出。

而他爺爺分家也須參考舅家的意見。不然他爺做主的分家也是沒有公信力,不被認可的。

如此可知,這世的舅舅不隻是親緣上的舅舅,他還是外甥們的民事律師。

怪不得傳統文化裡一再強調甥舅關係,而他爹這些年再窮都沒耽誤過一年三節給舅家的禮,這舅舅實在是太重要了。

當然光知道舅舅重要也不行,還得知道合理使用。

比如她家,紅棗想:分家時之所以吃了大虧,就是因為她對現世分家的法理一知半解,沒能及時放出舅爺爺這個大殺器,不然她家一準能多得十來畝地。

十畝來地啊!紅棗想想也是心痛,算算也是百十吊錢呢,現全都便宜彆人了。

可惜花錢難買早知道。如果早知道這世的法——理——,猛然間紅棗意識到這世以來她最大的疏漏——她對現世的所有認知都來自於周圍人的約定俗成,而這種約定可能從根本上就是個錯誤。她家這次分家的巨大財產損失就是她一家法盲所付的必然代價。

為了今後不在同一個坑裡再摔一次,紅棗覺得她和她爹娘都有必要好好的學習了解一下現世的法律和道德。

不過眼下,紅棗眨眨眼睛也一手一個地拉住陳寶、陳玉兩兄弟,然後與李高地道:“爺爺,那我就帶寶哥哥和玉哥哥去我家吃午飯了啊。”

“今天午飯,您就彆等我們了!”

紅棗決定今兒家去後她要傾儘所有的招待兩個小表哥,這可是她爹的舅家人。

眼見李滿囤拉走了攪事的大女兒和大女婿,李高地不覺心舒一口氣。

但剛剛當著其他兒女以及兒媳婦和小女婿的麵被自己大閨女桃花打臉還是讓李高地覺得失了麵子。當下裡他隻蒙頭吸煙,未置一詞。

對此紅棗也是無所謂。反正她現知道了對付她爺的辦法——放她大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