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天在病院見到柳凡時,林雲起不知為何,出現了窗外掛著一輪圓月的幻覺。
當時他並未放在心上。
一來柳凡麵色憔悴,堅持不了一周,再者被折磨了大半生,死在一個月亮圓點的夜晚,符合文學上的反差淒美感。
每個人心中,或多或少都有那麼一份文藝青年的傷感。
他下意識把柳老板代入成一個悲慘故事的主角。
……
一個月總有那麼一次月亮相對較圓的日子。
柳老板死了。
死在十五號。
林雲起收到消息的時候正在吃炸醬麵,冷靜問:“有人給他收屍嗎?”
負責通知消息的羅盤七:“男菩薩,你要收?”
林雲起:“當然,給錢的都是家人們。”
柳老板好歹請自己做過一次試吃員,白吃白喝還倒貼錢,可惜隻是一張臨時飯票。
“……”羅盤七望著高度腐化的屍體:“如果你不後悔的話。”
相識一場,林雲起怎麼也得去。
柳凡生前被安排在精神病院單獨的一層,林雲起一過去,就聞到了強烈的消毒藥水味道。即便如此,依舊遮掩不了空氣裡的一股腥臭味。
“你來了。”羅盤七帶著好幾層口罩:“快來看你家人的最後一眼。”
林雲起皺眉:“柳老板不是才去世?”
屍體怎麼會出現高度腐爛?
“他死前發了瘋,把空調溫度調到最高。”羅盤七草草用了一個借口掩蓋:“還收嗎?”
林雲起擺了擺手:“以後去墳前祭拜時,我會多帶兩束花。”
半個身子探出窗戶,他才敢大口呼吸。羅盤七也跟過來,摘下口罩重重喘氣。
林雲起緩過來一些,看到樓下草坪上鮮花遍地,遠處還有一個很大的足球場。回想起精神病院的病房不小,很多甚至做到了南北通透:“這裡和我想象中的不一樣。”
“這座病院是特彆建的,一般病人進不來。”
林雲起胳膊搭在窗台上,偏過臉問:“什麼是不一般的病人?”
“在這裡接受治療的有些曾經是我的同事。”
異物的能力多種多樣,編織噩夢的,製造幻覺的……儘管每個進入特殊小組的成員在入職前,都通過嚴格的心理測試篩選,然而現實的殘酷遠遠不是一張紙所能測量。
林雲起沉默半晌,說了聲‘辛苦。’
“救我,救救我……”一陣破碎的呻|吟隨風飄了過來。
看到林雲起耳朵動了下,羅盤七解釋:“是鄭良使。”
鄭良使被拉來純粹是因為沒地方安置,人已經沒救了,又是個劣跡斑斑的品性,彆一時想不開報複社會。
林雲起離開時路過三樓,在聲音驅使下過去看了一眼。
鄭良使躺在床上,手腳浮腫,肚皮鼓得很高,臉頰卻是凹陷得厲害。
“救救我。”鄭良使支撐起身體,哀求地望著他。
任誰看到這個場麵都會有一絲動容,不過林雲起關注的重點在於鄭良使一隻手始終放在被窩裡。他肚子太大了,不方便下地,隻能等著人靠近。
巡樓的護士來了,林雲起剛想叫住對方提醒一聲,沒料到護士先開口:“彆進去了,他前天摔碎一個碗,偷偷拿走一塊碎片,就等著找個人同歸於儘呢。”
護士全程說得一臉淡然。
“我要見他!”鄭良使突然撲過來,但他的肚子仿佛有幾十斤重,直接撲到在地寸步難移。
見狀,林雲起總算知道為什麼病房門沒直接封死。
“我要見他,求求你們,我可以立遺囑!把財產都給你們,隻要讓我見他一麵!”
根本不用猜,鄭良使口中的‘他’指得是白辭。
鄭良使手腳並用,艱難地爬過來,林雲起揉了揉眼睛。
病床,男人,護士……
麵前的一切在飛速消失,取而代之的是雨水聲。男人大張著嘴,瞳孔渙散,窗外一道雷電閃過,他最後能動的那根手指也徹底無力垂下。
一陣劇烈的心悸後,林雲起用力閉了閉眼。
哀嚎聲還在,護士已經抱著值班表走去前台,剛剛的一切竟隻是幻覺。
林雲起心中的念頭卻是揮散不去:鄭良使會死在一個雷雨交加的夜晚。
這是他第二次無意識地去推斷一個人的死期。
精神病院外門的圍牆上,站著一個病懨懨的男人。明明隔著很長一段距離,前方還有參天大樹遮擋,他的目光卻好似要穿透這些,一直看到鄭良使的病房外……看到那裡站著的林雲起。
很絕望吧。
男人殘酷地想著,試著代入林雲起的心境。發現自己能預言生死,長久的世界觀崩塌……他已經迫不及待想看到林雲起崩潰的刹那。
令人遺憾,林雲起並未立刻表現出異常,隻是轉身離開的時候,動作稍顯遲緩。
男人坐回路邊的車裡,安靜地看著林雲起走過街角,感受著他明顯沉重的腳步,嘴角的弧度再也抑製不住。
林雲起走遠後,男人打開播放器,聽著輕音樂自言自語:“獵人就要有充足的耐心……”
他喃喃了一句,低頭編輯著短信:【都按你說的做了,很快他的世界觀便會瓦解。】
·
回家路上,林雲起一路觀察,從公交車到街道行人,倒是沒有再出現類似的感覺。
直到進了小區,一股強烈的好奇心讓他回過神來……不知道在看到白辭時會不會有類似奇妙的預感。
不知不覺間,他已經走到白辭樓下,仰著頭望著那扇窗戶,考慮要不要上樓。一邊經常光著膀子散步的大爺路過,建議道:“年輕人,不至於不至於。”
顯然以為又是一個要為白辭殉情的奇男子。
經不住大爺的好心念叨,林雲起哭笑不得折返。
其實就算他上樓敲響白辭的房門,也見不到人,這位小區裡有名的‘煞星’如今正在特殊小組。
聶言下午有點事臨時出去了一趟,回來時發現部門的人一個個安靜如雞,就連羅盤七也比平時規矩很多,沒有了平日裡的不修邊幅。
一名男同事悄悄把轉椅往後挪了些:“白辭來了,正在休息室。”
聶言放下手上的文件袋:“和二組的人交接一下,讓他們去負責處理。”
說完直接走進休息室。
沒有坐舒適的真皮沙發,白辭站在盆栽處,盯著盆裡的泥土不知在想些什麼。
聶言沒有任何客套,問:“有什麼事?”
白辭抬起頭,報出的卻是一個出生年份。
聶言皺眉。
白辭多做一句解釋:“有人想要強行乾預林雲起的命運軌跡。”
聶言一向對‘命運’二字嗤之以鼻。
“你所理解的命運隻是最淺薄的,命運並非上天給定的一個結局。”白辭沒有繼續浪費口舌的想法,道明來意:“這個人和特殊小組關係匪淺,我要你找到他。”
聶言:“隻有一個出生年份?”
白辭:“推算出具體的生辰八字,會讓對方有所感覺。”
特殊小組的人不少,但既然白辭親自來,必然和一組有關。聶言很快篩選出七人,沒有具體資料,隻提供了照片。
白辭看得很快,幾乎是一秒鐘一張。
聶言狀似不經意道:“你對林雲起可真夠上心的。”
白辭:“該上心的是你們。”
聶言沒有否認,如果哪天林雲起世界觀崩了,就再沒什麼能拖住餓死鬼的步伐。
白辭挑出一張照片:“他還活著嗎?”
聶言一眼認出上麵病懨懨的男人:“活著,這人叫趙餘,幾年前資料庫遭到攻擊,趙餘是嫌疑人。但因證據不足,他又為小組賣命工作多年,最後被解聘。”
白辭沉默了一下,忽然冷笑道:“想要用你們的方式處理,就在我之前找到他。”
……
夜晚,溫海廣場。
這裡白天冷清,一到夜晚,卻像是另一個世界。外麵電動車密密麻麻停著,草坪裡的音響恨不得開到最大。
廣場內部,商鋪和商鋪之間隻用布簾隔開,遠看像是花花綠綠的格子間。至於外圍,則是常年和城管鬥智鬥勇的地攤人。
戴帽子的女子遊走在人群裡:“頭兒,趙餘是不是知道我們在找他?才特意往這邊趕?”
聶言戴著一個滑稽的小豬麵具,看向前方某一個移動的人影搖頭:“他好像也在找人。”
“抓麼?”女子問。
就在這時,前方趙餘收到一條短信後,突然加快步伐。
聶言:“他發現我們了,追!”
在哪裡?
趙餘邊跑邊不停推算林雲起的蹤跡,明明就該在附近,然而無論看了多少遍,就是找不到。
眼看快被後麵的人追上,趙餘顧不得太多,伸手就要抓住一個小孩的衣領當人質。
小孩竟主動握住他的手。
血管被什麼東西刺了一下,一陣眩暈的感覺傳來,趙餘努力睜大雙目,才發現自己想要挾持的小孩正冷冷看著他。同一時間,旁邊人及時搭上他的肩膀,就像是一對好兄弟。
勾住他肩膀的正是羅盤七:“兄弟,他可不是什麼小屁孩,是我們新調過來的同事。”
雖然是個侏儒,能力卻是數一數二的。
趙餘被帶上一輛麵包車,聶言坐在車裡閉目養神,開出一段距離後,他突然睜開眼說:“倒回去。”
司機不問緣由,立刻倒了回去。
聶言跳下麵包車,大步走回先前趙餘踱步的地方,視線如鷹快速掃過,最後猛地定格在一處。
被布簾隔著的小格子間裡,穿連帽衫的年輕人正在和一位中年大叔交流。
“大師,我的工作就是和水打交道,不能碰水,家裡人吃什麼?”
“我能感覺得到,”年輕人用低啞的嗓音緩緩道,“此刻的你就像是海上的船,穩健,堅固……但暴風雨要來了,前方沒有燈塔,聽我一句勸,莫要誤人誤己。”
“林雲起?”
正說到一半,聽見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林雲起壓了壓墨鏡看清來人:“聶隊長?”
“你在乾什麼?”聶言的表情從來沒有如此刻一般精彩。
林雲起指了指掛在‘格子間’外麵的牌子,理所當然說:“算命啊。”
門口立著一塊牌子:雲起算命,逆轉你人生。
不能怪趙餘離這麼近都沒發現,這旁邊剛好有棵歪脖子樹,最上麵的兩個字被遮住,單單是看到算命一詞,是個人都不會往林雲起身上聯想。
“聶隊長要算麼?”
望著這位徹底的無神論者,好半晌聶言才動了動嘴唇:“……搞算命,你禮貌嗎?”